第5节
他顿时大惊,身子一偏打算躲避,再顾不得别的什么。等他回过神来,便发现手上已经空了。身后一支羽箭穿过木簪上的一个孔洞,竟带着那木簪钉在了杨树的树干上,箭尾还在微微晃动。 “多谢孟公子归还发簪。” 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马车上立着一个少年,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弓身上,一双眼瞳漆黑如墨,带着些许冷冷的笑意。他站在漫天的夕照之中,锦衣轻扬,全身仿佛笼着琉璃般的华彩。 一时间,街上都静了下来。 ☆、第8章 流言 谢中奇出身权贵世家,又天资聪颖,照理该是大富大贵、一生顺遂的命格,偏偏却又是个天生畸形。于是他就成了素白绢纱上那团醒目的污点,美妙乐曲中那丝刺耳的杂音,林可能够轻易想象出,谢中奇因为外貌的缘故,从小到大受到了多少冷遇,多少白眼。 凭什么?为什么?就因为他是个侏儒吗? 那这孟简孟公子还特么是个脑子进水的脑残二傻子呢!长着张鞋拔子脸也没好看到哪里去!有什么资格看不起谢中奇?! 见孟简呆呆望着自己不出声,林可心中怒火越来越盛,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孟公子,你怎么了,莫不是被这一箭给惊到了?” 再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孟简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看着林可出了神,登时就有些恼羞成怒,暗暗骂了声小白脸,便用马鞭指着林可怒斥道:“大胆,你是个什么玩意,竟敢拿箭射本公子,若是本公子擦破点油皮,要了你的狗命也赔不起!” 林可闻言微微挑眉,忽然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不知怎么的,孟简条件反射就勒马后退了些。谁知林可压根不搭理他,只是径直走向那棵杨树,抬手将先前的羽箭从树干上拔了下来。 这时众人才发现,这支箭压根就没有箭头! “我怎么敢伤了孟公子呢?” 林可手中拿着那支箭晃了晃,分外无辜地望向孟简,开口说道:“这箭没了箭头,那就是一根木头杆子。孟公子当真吓着了?真是对不住,林某怕孟公子和我家公子当街吵起来伤了和气,这才不得已出手干涉,原本想着孟公子堂堂将门虎子,浑身是胆的人物,怎么都不会被区区一根木头杆子吓到,谁知……若是孟公子千金之躯,当真吓出什么毛病来,林某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啊,唉——” 那一声长叹音调九曲十八弯,当真是意味深长得很。 孟简:………… 这“连根木头杆子都怕”的名头碰的一声砸到了头上,孟简气得胸口发堵。正好周围人群中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嗤笑声,孟简原本就发青的脸色顿时就漆黑如锅底,挥鞭就想往林可身上抽。 “住手!”谢中奇快速上前几步,想要挡在林可面前。然而林可却在千钧一发之时扯着他往右侧一闪,轻轻松松便躲过了孟简的攻势。 一击落空,孟简还不肯罢休,反手正想挥出第二鞭,就听到林可悠悠然道:“记得前些日子,在长莱城下,我刚刚一箭射死了个敌酋。他死得可真是惨,首级都被人砍了下来,现今还挂在墙头上呢。” “你敢威胁我?”孟简脸色阴沉。 “这怎么是威胁呢?”林可直直地看向他,微微弯起唇角,一字一句道:“‘你他娘的再不圆润地滚蛋,我就把你的脑袋串了挂到城墙上去’,孟公子你看,这样的才叫威胁呢。” 心中怒火猛地又是往上一窜,孟简右手都已经放到腰间的刀柄上了,对上林可的眼睛,却忽地觉得后背莫名其妙地渗出一股寒意来。 这种感觉如此陌生,以至于孟简一时之间根本反应不过来,就这么僵在了马上。 就在这时,他身边的一个中年亲兵忽然开口说道:“少爷,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那亲兵貌不惊人,先前一直像个影子似地跟在孟简身边,以至于刚刚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可他一开口,孟简便是悚然一惊:“岳叔?” 岳山侧头深深看了林可一眼,便径自拨转马头,竟然就这么走了。亲兵这般放肆,孟简居然也不恼,反而催马赶了上去。一行人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片刻间就没入了人流之中。 林可:………… 谢中奇:………… 围观群众:………… 众人反应不及,呆呆地在原地愣了片刻。过了一会,人群中有人轻声道:“事情就这么完了?” 另有人回答:“够精彩了,还没看够啊。这小哥可是凭着一支箭就吓退了指挥使的公子!” “什么箭啊,没有箭头就是根棍子!你们站在后面没看清就别乱说。” “真的假的,啧啧,这孟公子平时横行霸道的,谁成想真遇上事了却这么没用,一根小小的树条子就把他给吓得魂飞魄散,择路而逃。” “哈哈哈哈哈,孟公子那可真是个怂货,不过这位小哥可真是厉害,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名字不知道,不过刚刚听他自称林某,该是姓林吧。” 闲话越传越乱,越传越广。不过林可和谢中奇也不去理会,两人重新上了马车。林可将夺回来的发簪拿在手里看了看,轻轻叹了口气才还给谢中奇:“对不住,那一箭射得急,有些摔坏了。” “林兄,这次你太冲动了些。”谢中奇接过发簪,不赞同地看着她:“我在路上应该告诉过你,这天水城里哪些人不要去惹吧?这孟简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有我在,他不会明着对你怎么样,暗地里下绊子却是免不了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别的不说,你进白鹿书院的事情就要平白多出不少波折。” 林可扫了他一眼,不去接这个话头,想了想忽然问道:“孟简不会对你动手吧?” 虽说动手之前,林可就已经想明白了,孟简不敢真对谢中奇怎么样。谢中奇的父亲听上去就是个好面子的人,他自己再怎么看不上这个嫡长子是一回事,外人欺辱谢中奇,却是在明晃晃地打他的脸!所以先前孟简哪怕再厌恶谢中奇,也只能一口一个“兄弟”,转弯抹角地讽刺挖苦几句,不敢真刀真枪地摆开阵仗跟谢中奇撕破脸皮。 可话虽如此,林可还是多问一句以作确认。若真给谢中奇惹上了什么麻烦,她也好早点想些办法补救一二。 谢中奇一愣:“这倒不会,能动手他早就动手了,我毕竟还是谢家人……这些年来,孟简也就只在言辞上与我为难罢了。” 林可点点头,这才真正放下心来:“那就成了,你别担心,我不怕他。” 谢中奇的眉头立刻又拢了起来:“林兄,你真的明白吗?你可能会因此事进不了白鹿书院!” “进不了白鹿书院,难道我就读不了书了?没了张屠户,还要吃带毛猪不成?”林可笑了笑:“我不在意这些。” “那你在意什么?”谢中奇越发急了:“林兄,这一路上你心心念念想要念书,而这白鹿书院,可是整个山南数一数二的文人荟萃之地,仁孝宗皇帝御口亲封的第一书院啊。” “我在意你啊。”林可说道:“你可是我在这个世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谢中奇望着林可,心头轻轻一跳,整个人忽然僵在了那里。过了片刻,他猛地垂下头遮掩住些微发红的眼眶,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这么说来,林兄也是我的第一个朋友。”顿了顿,他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心血来潮的年头,开口说道:“今日回家,我带你去见见我的妻子徐氏。她七个月前有了身孕,所以便没有同我一起会老家。等这孩子出生,我便叫他认你做义父如何?我只盼这孩子健健康康,能同你一样俊秀,一般勇武。” 林可:勇武什么的…………算了,反正她都已经习惯了。 “小哑巴!你没事吧!”这时林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透着一股焦急担忧。她和谢中奇的贴身小厮谢福都在后头的马车里,先前发生冲突的时候,车夫孙伯怕他们出事,便特意过去将他们死死拦在马车里,不让他们出头。林寡妇心里跟火烧似的,这会儿事情一了,便立刻跟着孙伯一块赶了过来。 “少爷和林小哥洪福齐天,怎么可能会有事。”林寡妇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正是谢福:“何况林小哥身手那般厉害,怎么都吃不了亏。对了,听说林小哥用一根杨树枝将那孟简打了个落花流水?” 林可:………… 杨树枝?这流言传得也忒离谱了吧。 然而林可没想到的是,这个版本的流言已经算是靠谱的了。这孟简在天水城中也是风云人物,因此不到两天,“林小哥杨枝退孟简”的故事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你们是没看到啊。” 一家茶馆中,一个穿着长衫的落拓读书人正唾沫横飞地对一群人讲着话:“这林小哥足尖轻轻一点,飘然而至,长袖一挥,手中竟已多了一根杨枝,这正是江湖上传说中那踏雪无痕的轻功啊。” “胡说八道。”下面有人嗤笑:“什么轻功,老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过有这么邪乎的武功!” 那读书人立刻就不高兴了,冷哼两声,白了他一眼竟不再往下讲了。 难得有这不要钱的段子听,虽说天马行空、匪夷所思了些,但人民群众可不管这些。真实是什么,逻辑是什么,够爽不就成了?那发言质疑的汉子立时就惹了众怒,被哄了下去。又有人叫了一壶新茶上来,读书人这才满意了,拿起杯子润了润喉咙继续往下讲:“这轻功一使出来,孟公子大吃一惊,鞭势却已然收束不住。眼看长鞭就要扫到林小哥,说时迟那时快,也不见那林小哥如何动作,身形陡然拔高数丈。” 读书人声音颇大,茶馆二楼也能听到声音。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两个男子。其中一人年纪大些,听得楼下胡编乱造的一阵乱侃,忍不住撇了撇嘴,笑道:“主子,真没想到我出去几年,不想这天水城里竟有了这么多趣事。轻功,嘿,有意思。” “这些市井流言原本就有真有假,不过说起来,我倒对这林小哥有些兴趣。”另一人相貌普通,眼珠却极黑,目光流盼间有种说不出的意味,仿佛幽暗深邃的深井一般,叫人心悸。 “是因为谢中奇?”年纪稍大的那人挑眉笑了笑:“主子,我听说您一直叫人盯着他。这矮子有什么好的,让您这么牵肠挂肚,想将他给招进来?这也就算了,如今连他身边一个下人也不放过了!” “唐七,你旁的都好,唯有看人的眼光不怎么样。”那年轻人笑了笑,漫不经心道:“不谈这些了,此次回来,你便好好歇上几个月吧。住处已经安排好了,你明日就搬过去。” “嗯,我不住在院里吗?也成。”唐七点点头:“那主子,我的住处在哪儿?” “谢家。” “…………” ☆、第9章 手足 哐当一声,白瓷茶杯被狠狠掷在地上,碎片夹杂着guntang的茶水四处飞溅。婢女噤若寒蝉,低着头微微地发抖,孟简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她出去,转头对身边的一个青年愤愤然道:“谢二,昨天城门口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兄弟我丢了大脸。老实跟你说,我咽不下这口气,你小子主意多,给兄弟想想办法,治一治那谢矮子。” 这青年正是谢中奇的庶弟谢中士。 先前孟简砸茶杯的时候,谢中士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此时方才抬眸扫了孟简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阿简,你这暴躁冲动的脾气,不知怎么才能改一改。说起来,你没当场跟那林可动手,倒真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哼,还不是岳叔拦着我?” 孟简不悦道:“他说那小子不是普通人。十步之内,射箭有这种准头也没什么,但没了箭头,这支箭的重心便不稳了,姓林的小子竟然能把缺了箭头的箭射得这般稳,可就了不得了,没有十年左右的功力是不成的。看这林可也不过十多岁,开始练箭时大抵不过八岁,必是家学渊源,恐怕也是将门出身,又是在战场上见过血的,不会太好对付。岳叔说林可当时满身煞气,真发生了冲突,我怕是落不得好…………” 越说越气,孟简冷哼一声,往墙上重重踹了一脚:“他娘的谁说的,没打过怎么知道?也不知怎么回事,这流言瞬间就传遍了整个天水城,本公子的脸面全给丢光了,还不如当时就拼着打一场呢!” “流言原本也不会传得这般快的。” 谢中士放下茶杯,木着脸淡淡道:“不过我派人在后面推了一把。” “……“ 孟简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怪叫道:“谢二,这是什么仇什么怨?!信不信老子跟你割袍断交!” “闹什么闹。” 谢中士鄙视地看了他一眼,端着张木头脸波澜不兴地说道:“我是为了帮你。城中人都长着嘴,流言是堵不住的,还不如稍加引导。传言越是夸大,越是没有人相信,传得再广,对你又有什么损害?况且…………” 孟简张大嘴巴,一脸不明觉厉的表情,听谢中士卖了个关子,忍不住就凑过去问道:“况且什么?” 谢中士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孟简左肩上默默地把这货推远了一些,这才开口回答道:“况且我听闻那林可想要进白鹿书院,山长最是讨厌惹是生非的武夫,流言若是传到他的耳朵里,林可进学的事情就算是泡汤了。阿简,如此,也算是为你出了一口气。” “……谢二你果真是一肚子坏水,公子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孟简双眼发光,嘿嘿一笑道:“不过这么拐着弯地找麻烦,我还是觉得憋气。你做事向来周全,想必后头已经挖好了坑,只等谢矮子和那林可跳了吧?” 一肚子坏水……这是夸他呢还是骂他呢? 谢中士默默地看了孟简一眼,默默地喝了口茶,默默地把茶杯放回桌上,花了五秒钟的时间决定还是不和孟傻逼计较,这才悠悠然开口道:“再过些时候,我就向父亲举荐林可。他是个人才,既然不去读书,那自然要物尽其用,替我谢家做点事情了,不是么?” 林可还不知道有人正谋算着要对付自己,她此时正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口,等着跟谢中奇的夫人徐氏见面。 谢雁城不乐意这个残废儿子整天在跟前晃悠,谢中奇一成亲,就分出去一个人住,比起留在总督府,反而要轻松自在许多。 谢中奇的住处面积不算大,分为前后两院,女眷住在后院。原本林可是见不到徐氏的,但谢中奇坚持要让她见一见自己的夫人和未出世的孩子。林可推辞了几次,也就答应了。谢中奇便吩咐婢女去请徐氏到书房来。 谢·爱妻狂魔·中奇与徐氏的关系很好,一路上老是不由自主地提及自己的夫人,说她贤良淑德,温柔和顺,眉目清秀,持家有道,总而言之一千个好一万个好,那简直就不是人间能有的人物。 各种赞美的话塞了一耳朵,林可对徐氏的印象自然极好。听说徐氏是个大家闺秀,应该是个十分注重礼节的人,林可对古代礼仪了解不深,生怕自己行为唐突,给徐氏留下什么坏印象,所以此时此刻居然有些紧张起来。 她忍不住整了整衣袖,便听到环佩轻响,一抹纤细身影自拐角闪出,风风火火便朝这边冲了过来。 徐氏?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林可吃了一惊,忍不住细细打量来人。 这女子娇俏若枝头春花,身穿淡粉衣裙,用一条织锦腰带束住不堪一握的纤纤细腰,头上斜插着一支簪子,珊瑚珠饰颤颤垂下,绯红颜色衬着雪白肌肤,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好鲜活。只是此刻满脸怒容,柳眉倒竖,却是减了一两分姿色。 不像,但谢中奇府里也没别的女眷了,所以这真是徐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