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这是什么?”

    几乎是本能的,常小青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有些突兀地问道。

    林茂恍了恍神,忽然一摆手,将那一只盒子重新丢回了烧黑的焦木瑕疵之间。

    “是……很久以前的旧物,”他说,“看锁头已经融成这样了,估计也打不开了。罢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也没什么用。”

    说完,他便往外走去,似乎真只当那盒子是个不小心被踢出来的小玩意。

    若常小青不曾与林茂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恐怕也不会察觉到林茂这时候的僵硬与黯然。

    当然,就跟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在林茂离开的时候,常小青也只是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并未对那盒子有任何的追问。

    林茂在常小青先前挑选的避风处又休息了一小会儿,常小青便已经收集齐这一日所需要的物件。

    “该回去了,待会雪又要大了。”

    他抬眼看了一眼天空,然后说。

    林茂这时候却显得有些恹恹,点了点头便坐回到了驴子上。这师徒两人就如同来时一般,一人坐着一人牵驴,慢吞吞地往竹楼的方向走去。

    等回了竹楼,重新服了药又躺回到床上,这一日于林茂来说是风平浪静地过完了。

    可对于常小青来说,却是不尽然。

    借着给那白驴加草料的借口,常小青一脸平静地出了房门,然后他立在竹楼之下,慢慢从怀中掏出了一件小物——金镶玉的盒子,玉板已裂,锁头也已经变形。

    正是林茂白日里重新丢回到废墟之中的那一只。

    就跟林茂说的一样,因为锁头已融,这盒子应当是打不开的。不过常小青却只是将那盒子放在掌心之中,几乎不见他手指动作,那盒子中的玉板便尽然化为一捧雪白玉粉,而那金丝框子也咔嚓几声寸寸断裂。

    常小青再看手中,便只剩下那盒中所放的内容物——一沓已经泛黄发脆的绢纸。

    幸好这绢纸是放置在玉盒之中,所以并未在大火中焚烧殆尽。常小青轻轻将绢纸展开来,就着地上反射出的皑皑雪光看了起来,只见那绢纸上的字,却是林茂的字迹。

    第37章

    幸好这绢纸是放置在玉盒之中,所以并未在大火中焚烧殆尽。常小青轻轻将绢纸展开来, 就着地上的皑皑雪光看了起来。那绢纸上正如常小青心中所想的那般, 正是林茂的字迹——是写给一位师兄的书信, 草草看下来, 大概是当年林茂为了答谢那位师兄千里迢迢从西域托人送回了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而写的回信, 信中写到那颗夜明珠似乎是师兄带回忘忧谷给林茂悬在梁上照明用的。

    【……只不过那夜明珠太惹眼啦。七师弟跟我说他家王府里倒是有颗差不多的,不过只有鸽子蛋那般大小,据说已经可以在京城那边圈一个庄子。这珠子我也不敢放在外面, 只敢偷偷锁在箱子里, 还真是应了那句“明珠暗投”,想想也是可怜。师兄, 下次你可不要再送我这样贵重的东西了, 我只要你在外面平平安安的, 让我在谷内能够安心便是谢天谢地了。】

    常小青将第一份信翻到一边,又捡起第二封来看, 这回依旧是林茂写给那位“师兄”的。

    【……你送我的天山雪莲也收到了。若不是知道你不会骗我,只怕我真要以为你弄了颗白菜送回来了,这玩意未免也太丑了……好在我跟师妹打赌输了, 正欠了她赌注呢,我便将那雪莲丢给她权当赌资啦。不过把那颗雪莲给她时候, 还被她好生嘲笑了一番。】

    而到了接下来几封信, 里头写的还是这雪莲的事情,只是重点却在那信中提到的“小师妹”身上。大概是那位师兄生气于林茂与那小师妹相交过密还将送他的东西送人,那些信里林茂接连赌咒发誓撒娇求饶, 都是在哄那位师兄消气。

    信中林茂字迹与如今并无多少差别,行文中语气却甚是亲昵活泼,常小青见了,竟觉得十分陌生。他沿着那一行行字看下来,血管里像是灌了冰,一寸一寸地变得冰冷起来。

    而等到他看到有封信中提到了那位师兄挖掉了湖畔桃树用船送入忘忧谷,又在那桃林之中建造了一处极雅致的赏花小楼,他终究是忍不住开始失去了呼吸的分寸,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是这一夜太过寒冷的缘故么,那空气吸进他的身体里,像是化为了一把又一把的小刀,将他身躯内部的血rou划得鲜血淋漓。而未等常小青强行安抚自己平复心情,他便又见到那年的林茂接连发了三四封信出去痛骂了那“师兄”一番——却是那师兄竟然暗地里将那等销魂索极乐圈之类的下流东西也偷偷砌在了小楼之内,半哄半骗地在林茂身上用上了。

    林茂信札中气得骂人,可若不是那信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师兄”两个字,只怕认谁来看,都只觉得这信中情意绵绵几乎要溢出纸面,分明是林茂写给自己心上人的情书才是。

    常小青目光在那“师兄”两字上描摹许久,喉咙间腾起一股血腥之气,许久才被他咬着牙压制回去。

    他抬眼往周围那黑黝黝枯槁扭曲的桃树枯木上看了一眼,目光极为冰冷——而他身后的竹楼,他却是连回头看都不敢再看,只怕看了后咬着他心的那只毒蛇要跑出来让他失了理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常小青总算恢复了一些清明。

    他自虐般地继续翻看着最后那几封信……

    看信上日期,这浓情蜜意的信到了后来,便是一封一封隔得时间愈长了——常小青屏息凝神地看到最后一封信,林茂的行文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只见那信封开头端端正正地写着“常青大师兄亲启”几个字。

    常小青光是看了那与自己名字那样相似的两个字,便觉得眼前有一片炫目的白光炸开,他的指尖一抖,原本就已经发黄发脆的绢纸上骤然多了几道裂纹。

    那信中写的却是林茂亲口答应会好好照顾好那位大师兄在外面同某个女人生的个孩子——

    【相交数年,师兄对我之所求无一不应,如今我也应当如此待你。无论那孩子是男是女,待他出生后,我都将视他如己出悉心照料。只是自此之后,你我便算是恩怨两消,互不相欠——】

    最后那一句话后应当还有未尽之言,却是被墨迹涂去了。

    常小青心跳如擂,颤着手举信对月,企图以透光之法窥看那墨下字迹,可是恰在此时一阵寒风掠过,常小青动作一滞,那信纸便在他指尖片片碎裂,而后被风携裹着飘散自空中再无踪迹。

    常小青眼看着手中信札渐渐碎化开来,差点喊出声来。可是他张开嘴后,才发现声音已经全部哽在了喉咙之中,发不出半点声息。

    等到那阵风停住,那些信札也是杳然不见踪影。

    常青,常师兄。

    常小青自然是知道他的——他知道那是他的生身父亲,他也知道师父年轻时曾与常青关系亲密,他甚至知道他与那人之间若有若无的情义。

    若不是如此,当年他选名时,便也不会执意给自己取名为“常小青”。

    哪怕是做自己父亲的替身倒也无所谓,他只求师父想起时,能想到他身边的这个人。毕竟,那位常师兄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

    可是常小青却从未真正地想过林茂与他父亲的那些过往,那样鲜明的,快活的师父是他这辈子都未曾见过的模样。

    也正是在这一刻,常小青终于刻骨铭心地明白了。

    到头来,他依旧只是常小青。

    只是他父亲留下来的一个孩子,一个伤口,一个恩怨两不相欠的结果,一个好徒弟。

    常青曾经得到过的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可是他却连那宝物的影子都得不到。

    ……

    常小青呆呆地在雪地之中站了许久,几乎将身体整个儿都冻透了,才抬着步子,宛若那三流傀儡戏中用线牵着的木偶一般慢慢回到了楼上。

    “嘎吱——”

    竹门开启的声音和顺风钻进房内的寒意让林茂朦胧醒来,他眯着眼睛撑起身朝着门口望去。

    “小青?怎么去了那么久?”

    带着睡意的声音有些沙哑。

    常小青一步一步朝着床边走来,肩头和头发上都覆盖着半掌厚的雪花。

    “我在外面呆了会儿,”常小青轻声地说道,语气异常地柔和,“师父你继续睡吧。”

    说罢,他便在林茂的睡xue处轻轻一抚。

    林茂身形一松,气息立刻便变得悠长平稳了。

    常小青就着房内微弱的火光痴痴凝视着林茂平静的睡颜,表情莫测。

    他站起身,按照记忆中那信中描绘的位置走去,果然在墙角某处隐蔽处找到了一枚暗扣。将那暗扣向外一拉,原本平整的墙面便悄无声息地翻开来,露出了先前挂在墙面内侧玲琅满目的器具。

    时隔多年,那些让当年林茂气恼不已的“下流玩意”依旧保存得极好,甚至好到那常小青只消看上一眼,便能轻而易举地认出什么是那“销魂索”,什么是那“极乐环”——那销魂索浸了油脂的粗绳上甚至还残留着些甜香。常小青伸出手,虚虚地沿着绳索而下,指腹在绳索端头那精美的金环上轻轻一扣,静谧幽暗的房间里顿时便响起一阵细细的铃声。原来那金环内部竟是镂空的,中间镶有可以在环内滚动的铃铛子,可随动发声。

    林茂似乎也听到了那铃铛声,明明已经点了睡xue,却在声音响起之后皱起了眉头,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含糊而暗哑的呻吟。

    常小青的关节因为紧绷而发出了暗暗的咔嚓声,他在那些器具前僵硬地坐了一刻,随后手腕一翻,又将那面墙按照原样推了回去。然后有些踉跄地回到了林茂的床边,正看到林茂似乎陷于梦魇之中。那极俊俏的少年身躯微颤,面色潮红,贝齿轻轻咬着下唇,露出一副苦闷的神色。

    常小青身形骤然变得僵硬,他朝着林茂伸出手,拇指慢慢摩挲着后者的嘴唇,将其从齿缝中揉捏出来。茶炉中燃着的炭火忽而跳了一朵火星出来,那一瞬间颤开的火光,正好让常小青瞥见林茂嘴唇下那一抹浅浅的齿痕。

    第38章

    不知为何,常小青的掌心顿时变得guntang起来, 灵魂被掌中热气熏蒸着, 飘飘然从那天灵盖中飘了出去, 却并不飘远, 而是低低地腾在半空之中——或许就在这床帐之内。

    常小青觉得这是自己, 这又不是自己。被梦魇住的人或许并不只是林茂,常小青的拇指依然停在林茂的唇边。在他的揉搓之下,林茂的唇瓣因为充血而呈现出樱桃一般的鲜艳色泽。

    常小青忽然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缩回手。

    他打了一个冷战, 然后感到一种刻骨的羞惭自身体伸出蔓延出来。

    那样下三滥的器具……他想, 然后为自己这一刻奔涌在血脉里的热度而感到恶心。可与此同时,那金环朦胧而细碎的铃铛声, 却延绵不绝地在他的耳边回响, 一遍又一遍。

    忘忧谷内如今物资短缺, 因此这些日子常小青都是与林茂同住同吃同寝的。可是这一日当常小青跟之前一样脱下了衣服爬上床,然后钻入林茂身侧的被褥空隙后, 他却无端端地紧绷起来。

    那金环的声音依然如影随形。

    真恶心——常小青咬着牙想道。

    常小青,你莫要做那等恶心的人。死死闭上眼睛之前,他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然而这一夜, 常小青还是做梦了,虽然他本以为自己会那水沸油煎的心情中清醒地撑到天明。

    他的梦境破碎而昏暗, 场景却依稀正是林茂和他如今居住的小楼。

    梦里漂浮着暗暗的香气, 裹着湿漉漉的空气浸在细滑幼白的皮肤上。红色的绳索来回困缚,将那白如羊脂玉的肌肤了勒出一道一道交错的细细红痕。

    梦里也有沙哑的喘息声,金红色厚绸的被褥下面伸出一截圆润修长的小腿, 而那人的脚腕上正扣着一只纯金的圆环,圆环上系着丝带,从床榻的四角垂下来,将那人的小腿拉到了半空。

    床帐严严实实地笼罩着这方天地,分不清白天亦或是黑夜。而那金环中铃铛的声音始终不绝,随着律动一阵一阵轻颤出声。

    金环中那人的脚趾蜷缩起来,脚背却绷得笔直。

    “阿青……”

    常小青听到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声音,似乎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来。

    他砰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然后直挺挺地又跌回了原处。

    “小青?”

    拢在床榻周围的床帐被人扯开,林茂从外面探过头来,含笑冲着常小青道了一声好:“醒了吗?倒是难得看到你睡得踏实了。”

    林茂言辞之间不无欣慰,他已是许久都没有见过常小青竟会比他要晚起了。

    常小青看着林茂未做反应,一时之间,犹在梦中。

    “嗯,小青?没事吧……”林茂再喊他时,便有些担忧的意味带了出来。

    常小青总算是霍然清醒,他强打精神对应道:“无碍,只是有些睡晕了头。”

    随后他便坐了起来,正待起身,却感到身下异样,连忙又生硬地将被褥盖了回去,嘴里还要哄着林茂,只说自己稍后便起。

    偏生他惯来不会说谎,话音落下之后,林茂倒像是被提醒了什么,竟然往他那尴尬处瞥上了一眼,嘴角笑容愈深。那一抹意味深长的打趣笑容如今正落在常小青眼里,常小青心中腾然冒出一股凄然之意。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简直想要抓过林茂,将自己心中那点见不得人的情愫全部告知对方才好。

    等常小青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那绮梦带来的点点汗意全然化为了彻骨冰寒,让常小青骤然如坠深渊。

    他心知道若是做个好徒弟,此生还是有可能长伴在林茂身边,但若是他在林茂面前透出半点非分之想,只怕林茂定然会对他退避三舍,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