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节
孙元洲极怕他硬邦邦撂来一句“不见”,在他开口之前便道:“现下混乱一片,各家都想讨一个主意,可是这拢共加起来四五十张嘴,能听谁的呢。” 九枝灯微笑着歪了歪脑袋,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似的发问:“他们难道会听我的?” 自从九枝灯从应天川中回来,不过短短旬月有余,孙元洲见到他的笑颜, 要比过去十三年的总和还要多。但他的笑又没有一个特定的对象,有时对着虚空也能浅笑个没完,好像是在构想什么有趣的事情。 也正因为此,孙元洲越来越把他当做一个小孩儿。作为属下,他的一颗心早就被这位山主磨得疲了,索性转了个方向,开始生出怜惜之情。 他的嗓音安抚之意甚重,几乎近似于一个父亲:“……会的。您毕竟是山主。” 闻言,九枝灯将搁放在阶上的长腿随意收了一收,做出了个使力的样子,但没站起来。 他朝自己的膝盖又笑了笑,竟朝孙元洲伸出了手。 孙元洲疑心他身体有恙:“山主,没事儿吧。” 九枝灯说:“腿麻了。扶我。” 出于天然的敬畏,孙元洲不敢去握他的手,只一手拉着他的袖子,一手托着他腰间,把他半抱半扶了起来。 当拉动他时,孙元洲惊觉九枝灯一具身体轻飘飘的,哪里像是个成年男子,分明是一条爬冰卧雪的冷血小蛇。 九枝灯歪歪斜斜地走了一会儿,腿麻之状便有所减退,重新恢复成了一棵挺拔的青松模样。 二人缓步来至青竹殿前,还未到门口,便听得内里传来一阵sao动:“你们少替这野种脱罪!褚堡主的死跟他脱不了干系!” 孙元洲脸色一变,正欲咳嗽一声加以提示,九枝灯便抬起手来,掩住了他的口。 殿内有人提出异议:“你这话说得也忒难听了。” “怎么,做得出难堪的事儿,倒嫌人议论?九枝灯根本没把魔道之人的命当命!你们吃了这么多年的亏还没长记性吗?!血宗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来,尸宗眼看着也要没落了,他治理魔道这十几年,魔道在倒退是不争之实,他害了魔道!” 有人小声赞同:“是啊,他根本不晓得要为魔道谋划利益,魔道打败四门,难道是为了受这鸟气?过和那群酸道士一样清心寡欲的日子?那还不如做散修逍遥快活呢。” 有人温声细语道:“山主是在四门之中长大,难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耳濡目染,并不奇怪。” 这话说得似是宽慰,但挑事之意更重。 果真,最先吵嚷起来的人冷笑道:“四门教养出这样的狗崽子,活该尽了气数啊。” “他现在一颗心尽朝着老四门那头使劲儿!” “是啊,如果是这般混事等死,我们何必管他,不如直接杀到丹阳峰或应天川去,还能拼一个壮怀激烈!” 在众人热火朝天地议论时,一串不算响亮的掌声从殿外一路响了进来,刹那间将殿内从沸反盈天变为寂静如死。 九枝灯迈步跨入殿中,身后跟着一个面色铁青的孙元洲。 他在殿上坐榻间安静地落下座来。 众人偶有敢抬头仰视他的,发现九枝灯似是白皙了许多,像是刚从雪域中走出,陈金的日光洒在他身上,也融不去他一身的霜雪。 环视过众人,九枝灯开口道:“谁刚才说要去,去吧。” 底下没人应声了,刚才口口声声要壮怀激烈的人一个个变成了阴沟里的老鼠。 但他们毕竟是来要主意的,这般长久沉默下去,正事也要耽搁了。 一个从未开过口的宗主试探着打破了沉默:“山主,眼下之事究竟该如何处理,求您给我们一个主意,可好?” 九枝灯搓捻着衣袖,不假思索道:“当今之计,唯有并派合纵一途。” 孙元洲闻言一愣。 他以为九枝灯这一月来闭门不出,当真是打算不闻不问、消沉至终了。 在欣喜之余,孙元洲难免还生出了一丝埋怨:有主意怎么不早说呢。 但这欣喜连片刻都未支撑过。 ……孙元洲发现,底下诸位宗主堡主没有一个面带喜色的,各个眸光闪烁,似是有所盘算,刚刚提起一点喜悦的心再度沉入了无底的深潭里去。 九枝灯仿佛未察觉似的,一路将话说了下去。 这番话该是在他心中转过百遍千遍,因此他说起来也是流畅顺遂:“魔道大小宗派堡垒,共计五十二处,我欲按各自所处之位,每十处合归一流,共合为五处。弃守各自原先所据之地,筑立新盟,或许还能与老四门有一抗之力。” 刚才辱骂九枝灯最狠的人听了这主意,再不沉默,语带讽意道:“……那每一处联盟由谁来带头?” 九枝灯反问:“这也需要我来指派吗?” 左右已得罪了九枝灯,那人反倒放宽了一颗心,咧开嘴笑嘻嘻道:“山主不指派,属下又怎知该如何行动?谁来领兵,谁在战时出兵时出大头,各家收藏的宝器灵石该如何分配,您总得给个准话吧。” 末了,他摊开双手,又道:“……对了,您可别指望我。我天元宗一小小血宗,当年被逼弃了本道,如今也只是勉强撑着个花架子,靠着炼些丹药度日罢了。” 底下之人并未对天元宗宗主的傲慢态度加以指摘。 因为就像他一样,没人愿意做五盟的牵头之人,将这责任揽入怀里,是有百害无一利,他们都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于是不答不语,面面相觑,只盼望有哪个热血澎湃的傻子能接下这一任务。 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惋惜,在座的全都是人精。 孙元洲冷眼观之,心中寒意津津。 各为其政惯了的人是受不住约束的,更何况,他们之中的人至少有一半都是血宗,受九枝灯推行之令影响,心中鬼胎深种,根本不肯再为他卖命。 他们汇聚在此,求的不是合纵,而是希望九枝灯能够一骑当先,凭一己之力,扫清叛乱之徒,还他们一个太平清净。 换言之,他们既厌恶九枝灯的力量,又渴望着他的力量,九枝灯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一件好用的兵刃。 十三年前,这件兵刃带领他们开疆扩土,创出一片魔道盛世,现在也应当为守卫他们而挥舞。 ……这是他应该做的,不是么。 然而,九枝灯却很不能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只自顾自道:“……关于领头之人由谁来做,你们自行商定便是。” 眼见九枝灯竟要做撒手掌柜,底下轰然炸开了,许多人不再顾及礼节,乱糟糟的议论成一片,孙元洲制止数度,亦不管用。 九枝灯则放任他们议论去,神色安然甚至有点怜悯地看着满面怒色的众人。 孙元洲偶一回头,看见九枝灯此番模样,心中微悸。 当年为镇赤练宗逆反之心、当众一剑削去前任赤练宗宗主头颅的青年,现已连拔剑镇压都没了心思。 魔道这一盘散沙,一局乱棋,九枝灯理了足有十三年。其间,他见惯了尔虞我诈、彼此倾轧。 ……他大概是真的倦了吧。 在一片纷乱中,又有另一名堡主不客气地发问道:“敢问山主,世界书又是怎么一回事?您不是公开说过,那徐行之已经身死?” 九枝灯不理会他的咄咄逼人,只给出他知道的信息:“世界书确在徐行之体内。” 那堡主追问:“世界书究竟有何作用?” 九枝灯说:“我并不知道。” 堡主怪笑一声:“已到这种时候了,山主何必再对我们有所隐瞒呢。” 九枝灯神色冷淡:“我说了,我的确不知世界书有何神通。” 话不投机到这份儿上,众人已觉不必在此处多呆,一个个冷笑着拂袖而去,其余十几个脾性稍软的人也不敢在此地多留,匆匆拱了手便转身离去。 众人离去时,天元宗宗主嚣张跋扈的声音远远自殿外传来,依稀可辨:“……与其再选五个领头的,倒不如重选一个山主!魔道在此人手上已是废了。” 九枝灯对这般大逆不道之词竟没有丝毫反应,孙元洲自不好越俎代庖,替他发怒,便轻声询问道:“……山主?” 他不能确定九枝灯是当真不怒不愠,还是打算记下一笔、秋后算账。 九枝灯却只是闭了眼睛,说:“我困了。想在此处休息一会儿,莫要叫别人来打扰。” 孙元洲应了一声,心中犹自存了些希望,在九枝灯把双腿抬上坐榻时,他低声询问:“山主,你当真不打算出手吗?只需一场胜利,便能挽回些许人心。他们想要的,无非也就是这个而已。” 九枝灯垂下眸光。 没有催动灵力时,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通澈宁静,看不出半点魔道之人的戾气。 半晌后,他说:“……他们想要的,我已给不了了。” 孙元洲以为他说的“给不了”是“不想给”,倒也理解,叹上一口气,便取来一件裘皮大氅,盖在了九枝灯身上,口吻慈和道:“没事,歇下吧。” 这赤练宗宗主做得倒像个家仆,旁人若是看到这一幕,定然会替孙元洲委屈,然而孙元洲由于知晓自己的分量和能力,做起伺候人的工作来倒是得心应手。 九枝灯经过这一场不长不短的乱会,精力看起来被透支得不轻,蜷缩起来,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他腰身处无rou,只够险伶伶的一握,侧卧在坐榻上时,面庞五官更见浓秀,似有工笔精心描过,浑然天成,额头饱满,唇殷形薄,活脱脱一个薄命美人的模样。 廿载没做到的事情,卅罗没做到的事情,这个薄命美人都做到了。 ……可做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依旧是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九枝灯,魔道,四门,哪里都不是他的家。 孙元洲思及此,对他怜惜之情愈盛,又见他皱着眉一脸不适,便猜想他是躺得不舒服,想去寻一样东西来替他垫着头。 然而,他刚要起身,手便被九枝灯拽住了,直直按在了胸口。 孙元洲身体一斜:“山主?” “……师兄,别走。”青年梦呓着,“师兄,我知错了……我不想回去,求你不要送我回魔道。” 孙元洲心倏地一软,在榻前单膝跪下。 睡梦中的青年褪下了所有盔甲,变成了无助又可悲的小孩儿,哑声乞求:“在那里我谁也不认识……师兄,你废了我的功力吧,让我留在风陵山做你的近侍,我什么都能做……” 孙元洲沉默了,他用另一只手的手背贴上了九枝灯的前额,只觉那里冷得烧手:“……山主。” 这一句尊称,把九枝灯昏乱的神志拉回了正轨,他骤然放开了那只手,翻身揽紧了腰间剑身,再不发一语。 孙元洲叹息一声,帮他把拱乱的裘氅向上拉了一拉,掩门离去,唤来赤练宗一名弟子:“方才与会的天元宗宗主叫什么名字?” 那弟子想了一想,如实给出了一个姓名。 孙元洲淡然吩咐:“派一支部的弟子去,把天元宗灭了。” 事到如今,魔道人心散乱,灭一宗、少一门,已无任何区别,但屠灭这一宗生了悖乱之心的狼崽子,至少能给其余五十一个宗派之主做个样子,叫他们知道,魔道尊主,不是能任由他们欺凌践踏的。 不管世人与后人如何议论评说,在孙元洲心目中,九枝灯是魔道的英雄,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吩咐过弟子后,孙元洲便转身折回青竹殿中,继续尽心竭力地为他的山主寻找一个枕头。 翻来覆去间,他在桌案下方的暗格中寻到了一枚不大不小的冰匣。 匣子是用灵力封印起来的,孙元洲自是打不开,他也没兴趣探究九枝灯的秘密,脱去自己的外袍,将冰匣一层层包裹起来,勉强做成了个枕头模样,塞在了九枝灯颈下。 榻上之人却敏感得很,一碰便睁开了眼。 他定定注视着眼前人,不再胡言乱语:“……孙元洲。” 孙元洲柔和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