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他在风陵山中除了师父广府君已经无所依靠,至今仍是侍君,与凡世间那些伺候人的仆役并无甚区别。 在他百味杂陈之时,广府君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我听说,徐行之与你是同胞兄弟。” 徐平生唇色发白,说出的话却决然无比:“不是,我们两人只是来自同一个村落。大抵是因为同姓,才有此妄传吧。” 广府君看起来也并不信二人真是兄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你下去吧。” 在徐平生出门后,他便遇上了周北南,平白受了一顿气。 他将手里的丹瓶捏紧。 片刻之后,他一转身,将丹瓶狠狠投掷入水。 瓶子轻巧,落水声亦不刺耳,涟漪徐徐荡起,又渐渐消失。 另一边,周北南也给徐平生气得不轻,一脚踢上石阶,不慎用力过猛,疼得蹦了好几下,捂着脚踝一个劲儿吸气。 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这是别人的家务事,你去管他作甚。” 周北南吓了一跳,等回头看清是温雪尘,才没好气道:“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温雪尘轮椅碾过鹅卵石的小径,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你这样同他争吵,他必然要把帐全算在行之身上。” 周北南不可思议地:“他脑袋有病吧?行之怎么会叫我来说这样的话?” “他既是行之的哥哥,说不定比你要更了解行之。”温雪尘语气平缓,“但在常人眼中,你是行之的挚友,那么你对他的态度,便必然是行之私底下对他的态度。……这事你做得太冲动了。” 周北南一时间无言以对,有点烦躁地撸了撸头发:“……叫他离行之远点才好。这样鼠肚鸡肠的人,保不齐哪一天逮到机会就能狠狠咬行之一口。” 温雪尘望着徐平生背影消失的回廊拐角,倒是对周北南这句话深以为然。 周北南缓过那阵气性,指了一指温雪尘手上所持的药瓶:“你要去找行之?” “回房内整理物件时,偶然发现多带了几服丹药。”温雪尘轻描淡写道,“顺道给他送过去。” 周北南把短枪纳入枪套:“我跟你一起去。” 周北南把温雪尘推出几步远后,温雪尘方才怀疑地问道:“……徐平生真是行之的兄长?” “不像吧?”既然已经被温雪尘撞破,再隐瞒也是无用,周北南索性不忿地抱怨道,“当初我知道此事时根本不信。这两人外表、性情,就没有一样相似的。” 温雪尘将徐平生的言辞回味一番,摇头道:“……实在不像。” 他们本打算结伴去探望受伤在床的徐行之,谁想来到徐行之下榻的指南馆,二人却见徐行之已经披衣起床,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 “指南馆”三字门匾下,跪着两个顶着水桶的青年。 孟重光和九枝灯两人脸上均是青青红红,颇为狼狈。九枝灯嘴角破了一道口子,孟重光的左脸肿了老大一片,样子有点滑稽,像是藏了颗栗子到嗉囊里的小松鼠。 徐行之只穿了裤子,连里衣都没穿,只囫囵披了件云纹白袍在背上,腹部漂亮的沟线轮廓和劲瘦的腰身相得益彰地融合在一起,脸庞苍白,嘴唇殷红。他背靠着门,略带疲惫虚弱地用手背搭在额头上,像是在试自己的体温。 徐行之向来疼宠这两人,现在竟然能瞧到徐行之罚他们跪,周北南觉得新鲜不已,上去询问:“干嘛呢这是?不好好休息,跑出来吹风,嫌命长啊。” “休息个屁。”徐行之气得不行,“刚睡下,俩小兔崽子跑我屋里来打架。” 九枝灯和孟重光同时调转视线瞪视对方,在接触到对方视线时又嫌恶地彼此转开。 孟重光仰起脸来,恰好瞧见徐行之衣不蔽体的模样,眸光闪了闪,继而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师兄,衣裳……” 徐行之打断了他:“闭嘴,好好跪着。洒一滴水出来就再罚跪一个时辰。” 九枝灯扫了一眼身边之人,半点也看不出来他方才从窗外朝自己扑来时那恨不得将自己食rou寝皮的凶悍模样:“师兄这样穿衣会着凉的。” 徐行之不假思索:“着凉也是被你们俩气的。既然都不说为什么打架,那就算你们都有错。一起受罚,谁也别闲着。” 周北南看了地上两人一眼,就大大咧咧地伸胳膊兜住徐行之的脖子,把他往屋里推:“好了好了,气性怎么那么大……” 话到半路硬生生断在了嘴里,周北南一上手摸到徐行之的皮肤,便感觉不大对劲。他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cao了一声:“你是不是发热了?” 孟重光与九枝灯闻言齐齐抬头,桶里的水各自晃了三晃,溅了一些到对方身上。 徐行之看见了温雪尘,没好气地指着他说:“他,都怪他。” 温雪尘皱眉:“抽了三杖而已,怎么……” 徐行之毫不客气:“来来来,你躺下让我抽三杖,我能给你直接抽进棺材里去。” 温雪尘并不是爱跟人拌嘴逗闷的人,将轮椅摇至阶前,肃然道:“进屋里去。我还有些内服的丹药带在身上。” 三人进了屋,把孟九二人关在了屋外。 二人顶着水桶,也同样顶着一张隐隐发白、心神不宁的脸。 半晌后,九枝灯才咬牙道:“……你不是凡人,你是妖修。” 就在刚才,他清晰地看见窗外的孟重光眼尾染上了癫狂的鲜红色,额头上一抹朱砂痣像是一束火苗,与他额角绷起的青筋相衬,狰狞得叫人胆寒。 ……九枝灯知道,那便是传说中的妖印。 他双臂一荡,跳进了窗来,却没有驱动妖力,而是一拳轰向了九枝灯的面门。 他这一拳来得太迅猛,九枝灯背撞上了衣架。火气被口腔里的铁锈味道一浇,瞬间狂涨至燎原之势。 九枝灯与他都是剑修,不像那些专注于斗术的体修,因此一来一往地互殴了一会儿,就被惊醒的徐行之一边一个拎了起来,丢到了屋外。 姓孟的以凡人之名混进风陵山,有何企图? 他天天和师兄厮混,所为之何? 而且……他凭什么? 他既为妖,为什么没有自知之明?为什么可以这般索取无度?为什么有颜面日日痴缠在师兄身边? 他难道不知,若是他身份败露,师兄的声名会蒙上多少污点吗? 此刻没有旁人,孟重光也不必再多加伪饰。他目光微转,毒辣又傲慢地挑起唇,并不直接回答九枝灯的质疑:“你亲了师兄。” 九枝灯气结:“你……” 没有徐行之在跟前,孟重光便从内到外换了一副模样,那份人畜无害的艳光此刻化为万千道带毒的锐钩倒刺,任谁也不敢轻易碰触。 他小声说:“你要是敢说出我的身份,我便告诉师兄,你趁他熟睡时冒犯他。” 九枝灯睁大了眼睛:“……” “你想让师兄知道,一个魔道对他觊觎已久,趁他虚弱之时,对他行亵渎之事吗?” 说起“亵渎”二字时,孟重光几乎要把齿关咬出血来,恨得肩膀都在颤抖。 “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九枝灯听到自己的声音时吓了一跳,那其间所含的恶意连他自己听来都觉得可怖,“师兄知道你是妖吗?他若知道你是妖,还会如现在这般待你吗?” 闻言,孟重光的脸色一分分垮了下来,但仍强撑着笑道:“师兄待魔道、鬼道、妖道一向平等公道,绝不会……” “可你骗了他。”九枝灯穷尽了全部心思,才把这几句话说得既冷淡又刻薄,字字扎心,“从你入门那日起,你骗了他足有十几年。” 孟重光脸色瞬间难看到无以复加。 九枝灯见状了然,冷冷颔首:“你也怕。” 两人彼此仇恨地对望了好久,才不甘不愿地把目光转开。 威胁的指针来回摇摆不休,到最后,指针堪堪停留在了中间。 他们都不能轻易言说。 因为谁也不敢去承担说破之后的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九妹(小狼狗龇牙) 光妹(小狸猫龇牙) 师兄:…… 第44章 缘深情浅 徐行之被周北南扔上床时,疼得直吸气:“周胖子你报复我是吧?” “药药药。”周北南忍了忍才没跟烧成了这德行的徐行之计较,“雪尘,快点,他快烧成炭了。” 温雪尘打开自己用来储物的戒指,将所带的药依次取出:“除了给你的百回丹,你还用过什么药?一一告诉我。若是药性相斥,那就不能用。” 若说起得病的经验,几人中数温雪尘是行家。 徐行之报出几个药名后,温雪尘从一堆药瓶中挑出一个,递与周北南,周北南取来杯子,将水调和至温,送到徐行之唇边:“自己爬起来喝。别指望本公子喂你。” 徐行之一口叼住杯子边缘,眯着眼睛对他乐。 周北南骂了他一声“没皮没脸”,随即认命地伸手扶住他的后背,喂他喝水。 温雪尘注视着徐行之,突然问道:“徐平生与你同胞所生,又有何仇怨,非要闹到这等地步?” 徐行之一愣,转头去瞪周北南。 周北南冤枉得不行:“……不是我说的。” “的确,我只是路过,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事情。”温雪尘道,“我并非爱打听隐私之人,只想提醒你对他多加小心。今日之事……” 徐行之抓一抓浓密的头发,想要笑,但嘴角像是被人扯住了,怎么也无法像往日那样露出潇洒自在的笑。 或许在病中的缘故,徐行之极力想要隐瞒下来的心淡了许多,那些憋在他心里许久的话在他胸膛中抽枝发芽、野蛮生长,一直顶到了他的喉咙口。 他缓缓舒出一口气:“……兄长厌恶我,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毕竟我连这个名字,都是从他那里抢来的。” “……‘徐平生’这个名字,本来是我的。” 徐行之的名字取自于“何妨吟啸且徐行”,徐平生的名字取自于“一蓑烟雨任平生”。 在徐平生五岁前,他都叫做“徐行之”。 在他母亲怀上第二个孩子时,父亲突然罹患重病,药石难医,一游方道士恰在此时经过徐家村,在收受重金,掐指细算一番后,此人指着母亲的孕腹道:“此胎为女子,阴煞颇重,伤人伤己,需得一在阳世五载的童男之名镇压,方能解煞消厄,得享太平。” 那狗头道士收了大笔银钱、心满意足地离开后,徐平生就变成了徐平生。 这个名字起得仓促无比,徐平生不喜欢。 他哭着找他的母亲,想要回自己之前的名字,但母亲却抚摸着孕肚,无奈地劝慰他,为了自己的父亲,稍作忍耐。 待他离开后,徐平生在窗下偷听到,母亲口口声声地唤肚中的孩子“行之”,每一字都透着无穷的期待与希望。 ……他讨厌这个未曾谋面的人。 事实证明,那名道士不过是招摇撞骗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