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甘源是铁了心要让她成亲,速度快得甘棠来不及反应, 睡一觉起来, 未婚夫们就站在她面前了。 人是早就送来竹邑的,房舍也是新准备好的, 甘源态度强硬,把一切都坐实了, 甘棠都不能说个不字。 两个十五岁的王侯子弟, 和甘棠在大商邑见到的那些很是不同。 纯正谦和, 尤其是付名,人未走近, 心里的善意一波一波往她这边送, 被她看一眼, 清俊的脸上竟还飘起了一层薄红。 甘棠:“…………” 她心里很明白付名眼里的爱慕是怎么回事,她一个二十好几的成年人, 被硬塞进了个嫩壳子里,再加上地位特殊,这个古老的年代又太过落后, 她脑子里装着华夏子民上下几千年的文明史, 各行各业她提点两句都可能带来风潮和巨变。 像现在时人爱喝的清茶,渐渐成为招待客人的必备品, 茶的种类也多了起来,甘棠叫不上名号, 但各有创新各有风味。 还有风靡起来的面食,让旱地小麦在一众五谷杂粮里脱颖而出, 种植的面积更广了,吃法也丰富多变了起来。 面饼,面汤,面块,除了面条外应有尽有,甚至加了烤rou做成可口好卖的小吃。 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只要领导者给他们开一条路,他们能走得又好又快。 农具上也有许多改进和创新,甘棠先前遗漏了的铁搭,还有各式各样更容易翻地开垦的工具,也一一被创造出来,百姓们甚至懂得了将打猎捕获来的牛圈养起来踏粪,这样比起种植绿草,增肥土地的效用更高,也渐渐摸索兽骨熬汤搅拌种子,种出来的禾苗又茁壮又饱满。 农闲时种在地里的野菜养得好的,就背到远一些的城镇售卖。 在山上见到些什么稀奇的物种,野树野果,必定弄回来给圣巫女辨别。 如今甘棠有一整间屋子来摆放栽种这些植物,但凡发现有用的,或是可入药,或是入食,她都会奖励来人一枚海贝。 群众的力量非常强大,没有几个月,甘棠便发现可食用的葱、水荸荠、燕尾草等等,还有些甘棠叫不出名字,但实验过后能食用的野菜和草药,餐桌上的蔬菜水果也多了起来,总体来说收获颇丰。 人饿起来大概连土都想吃,什么变质的,长得怪异的,第一反应都是能不能吃,不确定的都送来了甘棠这里。 甘棠在收到一小桶豆芽菜之后,觉得子民的思路越来越开阔了,提笔写了点豆芽的成因和注意事项,让平七送去给竹侯,豆饭的味道不怎么样,多开发几样吃法,也是好的。 很多时候她只是起一个引导思路的作用,但子民们总会将这些功劳都归在她身上,付名大概就是这样了,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当年她又救过他一命,把她当成救苦救难的大英雄了。 甘玉把付名送来草药花圃里,给了付名一个鼓励的眼神,自己就溜之大吉了。 十五岁的少年人再没了当年瘦弱的模样,个子不高也不矮,面庞清秀白皙,腰间悬挂了一把短剑,是甘棠当初甘源带去土方鸣方的其中一柄,想来东土伯夫妇将他保护得很好,像个涉世未深的读书人。 因着与记忆中那个瘦弱的小男孩差别有点大,甘棠就多打量了两眼,眼见付名在她的注视下脸上飘起一层绯红,接收到的情绪越发浓烈,不由尴尬地挪开了目光,心说孩纸你年纪还太小,等再长大些,就不会再崇拜英雄了。 付名上前一步,与甘棠行礼,声音也温温软软的,“付名见过圣巫女,当年多谢圣巫女救命之恩。” 甘棠摆手,温声道,“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我早忘了。” 甘棠话说完,付名也不与她辩解,朝她一笑,转而问,“那棠梨你在做什么,我识字,这两年也跟着大商邑的巫医们学医,棠梨你编写的医书我都学会了,能帮你什么么?” 他态度温和,是真正的让人如沐春风,传递过来的善意是除了甘玉之外最浓烈的一个,让甘棠也不由跟着放松下来,“那付名你来帮我登记这些草药,一会儿要给村民们发放奖励。” “哎!”付名解了身上的佩剑搁在了干净的石桌上,提笔记了起来,等记到那一桶豆芽,拿了一根起来闻了又闻,好奇问,“棠梨,这是什么?” “是豆芽。”甘棠把插了竹片的草盆子都搬过来,回道,“能吃的,清甜可口,恰好,晚上让厨房煮豆芽汤给你喝。” 付名高高兴兴应了,甘棠见他放松不拘束,自己也松了口气,少年人被送来异国他乡联姻,再加上要和旁的男子一起成亲,她还担心他过得不自在,情绪不好,能开开心心的,总比郁郁度日的强。 甘棠看着少年明朗的神色,温声道,“你就把圣巫女府当自己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其实年长你很多,以后你就是我弟弟,我罩着你。” 付名正提笔的手一顿,竹简上便多了一团墨渍,偏头看着甘棠,抿唇道,“付名不想当棠梨的弟弟,不过喜欢棠梨是我自己的事,我能像现在这般,站在你背后就好。” 少年的目光诚挚,甘棠听得失笑,年少慕艾之年的心动,谁又分得清楚是爱恋还是崇拜,长大就好了,谁年少时还没崇拜过英雄,这种事,年纪越大越能懂,甘棠索性不再提这件事,转而道,“我还新编了些医书,正要送回大商邑的学舍,你喜欢的话,我让平七拿一份来给你。” “好,喜欢,棠梨给的都喜欢。”付名就乐开来,笑起来跟雨后的晴空一般,轻快明亮的情绪一堆堆传染给了甘棠。 甘棠转身吩咐平七去府里边取医书,心说造孽了,这么纯粹的少年人。 平七出了花圃就遇上正站外头的三王子,被那周身散出来的寒意激得打了个寒颤,忙行礼,“见过三王子。” 殷受没理他,本是想转身就走,又快步进去了,脚下生风,再不肯再多听里面的人多说一句,听说圣巫女的亲事后生出来的烦躁和不悦在见到花圃里这一幕后滋生到了极点。 殷受进去后见甘棠朝他招手,并且神色如常,就更烦躁了,进去目光看向石桌上的短剑,心里越发暴躁,盯着付名问,“棠梨,棠梨两个字也是你叫的么?” 他这么明显的敌意,甘棠都吃惊不已,更勿论付名了。 付名脸色霎时有些发白,搁了笔站起来,回道,“殷受你是殷商三子,我亦是东土伯的王子,再者我和圣巫女定了亲,叫棠梨再自然不过,倒是王子你,待我和圣巫女完婚,就不好叫她私名了。” “放肆!”殷受听得发怒,付名这是挑战,一个男人朝他发出的挑战! 甘棠看着毫不相让的两人,竟十分荒谬地想起了那日她和羊羚对峙的情形,顿时打了个寒颤,赶忙上前把殷受拔[出来的剑压了回去,莫名道,“阿受你怎么了,心情不好么,发这么大火,付名与我有婚约,不是外人。” 他会不知道付名是谁么,殷受心里的火滋滋往外冒,烧得他五脏烦闷,还有那个陶邗,如今也在驿馆里养着了。 两方诚心要与圣巫女联盟,可以说是完全没把商王室放在眼里了,有了竹方和鸣方,说圣巫女三分天下占其一,一点也不为过,还有这个付名,往后成了她的夫君,她最亲密的人么? 甘棠又朝付名道,“阿名,阿受是我的好友,他人很好,你们以前没见过,以后就认识了。” 付名点头道,“我知道的,三王子殷受与圣巫女自小相伴,情谊颇深,我都知晓的。” 甘棠只觉自己给双方介绍完,气氛更僵硬了,尤其是殷受,心底的敌意一层盖过一层,不用想都知道,这殷商三王子是在忧心她和土方鸣方结盟会对殷商不利。 甘棠想着抽空再表表忠心,眼下也不说什么,只问道,“听说盂方侵扰西边,商王派你和商容一道出征,出征的日子定了么?” 殷受听甘棠询问关心,心里翻腾的情绪也没好多少,朝旁边站着的付名道,“你下去,我和圣巫女有正事要谈。” 付名朝甘棠点点头,温声道,“那棠梨,我先下去了,下晚来寻你一道用晚食。” 用晚食,是不是还得一道同床共枕。 殷受见付名拿起的剑样式和甘棠送给他的如出一辙,起了杀心,十分希望付名自此能消失在他面前。 甘棠等付名走远了,这才无奈问,“阿受你是不是还在怀疑我对大殷的忠诚,我发誓,绝对没有贰心。”以当下的时局,联姻带来的好处可想而知,毕竟她是大殷的圣巫女,对外和商王同属一个阵营。 殷受不是怀疑她,联姻是眼下最有利的办法,在四土之国蠢蠢欲动、西方诸侯皆以西伯昌为首的情形下,土方和鸣方归顺圣巫女,总比纳入西伯昌的口袋强,只这不能否认甘棠的势力范围变大了,且照这样的趋势下去,还会越来越大,她值得信任,可她的夫君们、甚至以后的子嗣、乃至于甘源甘阳等人,就未必了。 且这件事是给其它诸侯做了个示范,投靠圣巫女能富国强兵,谁也不傻,对圣巫女俯首称臣是想象得到的事,事关社稷邦交,也不是他信任她便能放任不管的。 虽是不太有可能,殷受还是开口问,“棠梨,可以放弃结盟联姻么?”他亦不待见付名此人,不乐意甘棠娶旁的人,于公于私,这件事都不是他想看见的,况且现在就已经显示出亲疏来了,以往甘棠有了新东西,新想法,无一不是先来找他,这时候一股脑都给了付名。 盟约已定,不能随意反悔,且甘棠不想反悔,对她来说,这是个好机会,土方和鸣方都是矿石大户,她蜗居在竹方,迟早坐吃山空,甘棠便摇头道,“不能,我待你好,你当看得出来,鸣方和土方看样子并不打算跟着商王室,我收了他们,总比西伯昌收了强,阿受,我们是互利互惠,且事情已成定局,想反悔是绝对没可能的了。” 殷受沉默不语,知晓甘棠这里行不通,便暂且不再提这件事了,转而道,“我也不乐意付名跟着你,不乐意看他与你亲近。” 这都几岁了,三岁小孩才会为朋友有了其它伙伴不高兴,甘棠哭笑不得,“山茅野菜,这个做起来方便,以后会更多。” 那也不成,他就是希望她像以往一样,有了什么东西,什么想法,好的不好的,都第一个与他说,三五年来他们不都这么过来的么,为什么要改变,殷受看着甘棠轻松愉悦的神色,半响问,“棠梨你对这一场联姻似乎很满意,得利是其一,付名和陶邗也是中上之人,你好似挺开心的。” 无端端多了两个竹方的地盘,她事业的推进速度翻了好几翻,确实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甘棠就道,“我也想通了,世上联姻的这么多,不也好好过么,我得了好处,又年长很多,亏欠他们,自然是想让他们过得开心些,以后等付名他们年纪大了,喜欢上别的女子,放出去就好。” 听甘棠这么说,殷受心情好一些,也蹲下来想帮她分拣草药,“你想茬了,他们定不会离开你的,我看付名对你,有点像我阿母对待父王。”付名生性不是要强的,但方才因为甘棠,分明很强势了,敢对着他说出那些话,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甘棠被逗乐了,连连摇头,“你还是太小了,我脸能不能好全还是个未知数,男子现在崇拜带了刀疤的英雄,长大知道颜色好,就未必了,我现在这副模样,做首领做英雄做神明都成,却没人愿意娶回家做妻子的。” 殷受听了便想,她是美而不自知,究竟哪里美,他也说不上来。 脸上伤痕还在,但似乎也没什么打紧的,他同她相处这些年,除了一直帮她找药外,他也不在意她脸上有无疤痕,能不能好了,似乎像现在这样就挺好。 殷受看够了也没挪开视线,只道,“你也不差,现在这样也挺好,再说你才学胆识过人,脸好不好,倒在其次了。” 帝辛竟还会安慰人了,甘棠想乐,她这辈子的容貌和上辈子一模一样,长大了自然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美,是个十足十的大美女。 虽然这时候的审美和后世有所不同,但要是没有疤痕的话,她也算中上乘容貌了,在孤儿院里能被收养,样子和身体都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甘棠摇摇头不再想这些,“你明日一早点兵启程么?我拿些备用的药包给你,你自己带着,受伤时也能有个急救。” 殷受听甘棠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心情莫名跟着好起来,神色也缓和不少,开口道,“今晚陪我一道用晚膳罢,就吃那个豆芽汤,你派人去跟付名说,让他不要来烦我们,我不想看见他。” 甘棠哭笑不得,“阿受,你是想幼稚地跟付名置气,还是想把鸣方和土方赶去西伯昌那边。” 也罢,收在她名下,总比去西伯昌那里强,他暂时想不到什么两全的办法,暂且也只能这样了。 殷受心情沉郁,忧心王室的同时,又多出些烦躁来,气闷道,“反正今日不行,明日我出征,晚上我有事要同你说,今晚我们一道睡,天不亮我就得启程了,你和付名有说不完的话,日后再说也不迟。” 甘棠想了想,便把平七叫进来,让他去给付名传话了。 这些年两人常常一同用膳,等要说事的时候,甘棠想去书房,殷受就说晚上凉,去被窝里躺着一道说也是一样的。 甘棠被他裹挟着走,边走边无奈道,“你也注意着点,以前我天天去找你,外头就传我心悦于你,后来你天天过圣巫女府来,又传你心悦于我,今次住在一处,明日指不定又有什么谣言了。” 圣巫女的事就是天下事,盯着的人不少,她的婚事一传出去,走在街上脊背都热了不少,被人惦记的。 谣言不谣言的殷受也不关心,他被甘棠我心悦于你几个字说得心神一荡,后头的话倒显得无关紧要了。 甘棠想着又觉得很不妥当,殷受年纪再小也是男子,以往她单身同食同乐倒也没什么,眼下她是有婚约的人了,哪怕只是名义上,也要注意一些,传出谣言对谁都不好。 甘棠也没上床榻,就只道,“阿受,我现在是有婚约的人了,传出谣言不大好,你要说什么,在这说,说完赶紧回去了,免得惹麻烦。” 殷受心里正开始犯甜,甘棠一句话下来,甜水被煮得发苦,盯着她见她不是玩笑,神色紧绷了起来,也不再说话,转身快步出了圣巫女府,回自己的住处了。 殷受在前面走得虎虎生风,脸色阴沉,唐泽在后头跟得费劲。 他和唐定自小跟着三王子,还从未见三王子心情这般阴晴不定过,进了府给殷受陪练了一场,三百招败下阵来,实在没了力气,汗如雨下,双臂杵着膝盖喘息,大着胆子道,“主上既是心悦圣巫女,何不与王上表明了心意情份,以往王上不就希望圣巫女能嫁入王室么,此事您亲自一说,定然可行。” 殷受听得心里一震,沉声问,“你胡说什么?我不高兴,是因为她地盘越来越大,这件事算是给天下诸侯起了一个头,对王室和父王来说,不是个好兆头。”虽然他相信甘棠不会背叛商王室,但分出去的是殷商的土地,甘棠现在忠于殷商,将来呢,她的夫君们,还有子嗣,像甘棠这样身处高位又没有野心的,天下间有几个。 唐泽年纪比唐定小,又比殷受大三两岁,早开了窍,见自家主上阴沉着脸问,哎哟了一声牙疼道,“朝政上的事属下也不大懂,不过恕属下直言,这么些年麻烦事不止这一桩,当年己方打到家门口了,这次盂方入侵,昨日接到周人大军压境的军报,都没见主上皱一皱眉的,可您自听说圣女联姻之后,就阴晴不定了,站在外面见圣女和名王子详相谈甚欢,脸就黑得彻底了,可冻死属下了!” 殷受听得脑子里受了一击,是啊,就算三方结盟了,过后也可以想其它办法再把土地抢回来,他压根用不着烦躁成这样,毕竟烦躁和怒气解决不了任何事,这也不是他寻常处事的习惯。 唐泽见殷受默然不语,觉得自己猜对了,嘿嘿笑了一声,接着道,“又不高兴圣女喜欢馥虞,也不肯把人抓来给圣女,不待见名王子,可不是心悦人家,想娶人家么?”唐泽在殷受的盯视下声音越来越弱,最后讪讪一笑,抖着发软的腿,行礼退下了。 心悦于她,想娶她。 娶了她便像付名一样,光明正大霸占她的时间精力,名正言顺的告诉别的男子,不得唤她私名了么 ,变成她身边最亲密的人,连甘阳甘玉都得旁边让位。 听起来似乎很不错。 殷受心跳快了好几分,目光古怪,乃至于神色都有些扭曲了,古怪之余心里还裂开了个口子,从里头渗出一股喜悦和别扭来,起初只一点点,接着扩散蔓延,流遍四肢百骸,让他心头发热,心里跟着就冒出棠梨两个字来,似乎唤一唤她的名字,四周都能甜得发腻了,也很欣喜高兴。 他该是爱惜她的才干罢。 也有可能她当真有巫术神力,他与她相处的时间日久,被她巫化了,当年付名只见过她一面,就被巫化得厉害,他与她相处六年之久,能坚持到现在,已经算不错的了… 唐泽准备好水,来请他去沐浴。 殷受沐浴完完,上了床榻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都是甘棠的模样。 且一旦接受这个事实,连她古怪的病、时而疯子一样的想法和念头,甚至是脸上的伤疤,都变得可怜可爱起来,当年害怕祭祀时故作镇定很可爱,从锅里捞起小孩很可爱,站在台上教授知识很可爱,认真画图做研究时也很可爱,连哭起来都分外的挠他的心肝…… 他可能是真的疯了。 他被她像碳渗透铁一样的彻底渗透了,一颗心开出来的空隙都被她填满了…… 殷受翻了个身,拉过被子蒙住脑袋,想着想着又翻了一遍,最后掀开被子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了,两方结盟的事可以以后慢慢想办法,让她嫁给了旁人,他只怕要悔恨终身,他非得要想办法搅黄这场婚事不可。 那付名该不会当真不知趣,晚上去寻她同塌而眠罢。 殷受心头一跳,飞快地下了床榻,往圣巫女府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