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甘棠头疼地看着殷受离开的背影,当初一个劲的说她对他有多好,记着她的恩,找她玩,做饭给她吃,要做好兄弟,这会儿一旦当真政治对立,立马不是那么回事了。 头疼。 甘棠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暂且先丢到了一边,让女奚进来收拾屋子,自己去前头厅堂里等着了。 等待的过程很是漫长,直至晚食了,甘阳才说东土伯求见。 终于来了。 甘棠让人进来,一夫一妻衣着华丽,中间牵着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年纪,身体瘦弱脸色发青,正无精打采地捂着肚子。 妇人进来见了甘棠,抢上前就拉着小男孩拜倒在地,哭求道,“请圣巫女救救我儿,救救我儿……” 旁边东土伯亦不住拜求,甘棠示意他们起来,招手让小孩过来。 小孩捂着腹部,甘棠伸手碰了碰,一边轻按一边温声询问他,肚脐周围按压的越厉害,疼痛越剧烈,舌苔厚白。 眼睛、脸部、指甲盖上都有些细小分散的白斑。 甘棠仔细检查完,朝妇人问道,“腹泻,腹痛程度如何,可有恶心呕吐,平日饮食用量、夜里入眠可有异常……” 甘棠声音温和,妇人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抹着眼泪回道,“有的,有的,夜里总惊醒,磨牙,流涎不止,有时候吃很多,常常呕吐,捂着肚子心口说疼,有时候又没事人一样,得了这怪病时好时坏,生生将我儿折磨得没了人样,吓坏了婢妾,还请圣巫女救命,婢妾愿意给圣巫女做牛做马……” 旁边东土伯亦虎目通红,上前拜道,“请圣巫女相救小儿,给圣巫女献上五十牛五十牢十羌,五小童,全在外候着了。” 这是以为她喜欢小童,‘献祭’也照着她的喜好来了,甘棠让他们不必多礼,比起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明,她这个圣巫女,‘祭祀’起来就方便许多。 东土伯是土方的首领,这些年在商王面前领了职,算是殷商的臣属国,地点就在竹方旁边,能拿出这么多祭品不奇怪。 甘棠让两人起来在旁边等着,净了手让小童躺下来,施针探了探,九分确定是蛔虫,便写了张方子,让女奚去煎了药来,让小童喝下。 小男孩一直安静又好奇地看着她,药味难闻也听话乖顺地喝下去了。 甘棠和小男孩闲聊,问他些平时吃食玩乐的习惯,末了叮嘱道,“以后不能吃生食了,瓜果蔬菜用卤水洗过,rou煮透煮烂了才能吃,知道了么?” 小男孩重重点头,随身掏出了个小绢布,染了干墨记下来了,甘棠看得可乐,伸手在他头上揉了揉,笑道,“乖孩子。” 坐了一会儿小朋友通红着脸说想去圊房,甘棠知道是药效起了用,让女奚带着他去,交代她看着点,女奚回禀说确实有虫,甘棠将方子递给那妇人,嘱咐道,“他暂时不会再疼了,拿着这个去学舍里找巫医,按上面的嘱咐用药,明日我要去竹方春祭,回来再给他看一回。” 妇人疾步上前拉住孩子,见孩子果然站直了许多,喜极而泣,不住问,“付名,还疼不疼。” 小男孩在腹部按了按,摇摇头,“好像是不疼了,阿母不要担心,圣巫女很厉害……” 妇人大喜,当即拉着付名不住朝甘棠道谢,小心翼翼装好了方子,连连说圣巫女万岁。 甘棠摆手道,“我不喜欢人,下次看病送些牛即可。” 夫妇两人连连称是是,看出甘棠还有事,也不敢多扰,感恩戴德的拉着付名走了。 东土伯出去后,甘棠叫来女奚和妇青,让她们想办法将今晚东土伯一家的事传出去,传得越快越好。 大商邑多得是富贵人家,总有些人有陈年旧疾头疼脑热,死亡的恐惧和疾病的威胁,会让人们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以前是神明,有了卫侯和东土伯的事以后,就变成她了。 她可比那些神明靠谱得多。 甘源办完事回来,看着庭院里关押着的数百头牛羊,二十几个人牲小童,彻底没话可说了。 “明日一道全部送往竹方。”甘棠忙碌了一夜,总共看了六个人,因着光线不好,全部留到天亮复查过,确定没问题才把人交代给了她手底下那些医师,启程往竹邑去了。 她手底下所有的学生都在,总共十几个,都是半大少年,包括夷族的两位王子夷武和夷风,微子衍一副臭脸,殷受是没表情。 甘棠没理会他们,在前头快马加鞭往竹方赶,到了地方也不歇息,乔装打扮一番便去了村落,带着几个老农买了间房住下来,她隐瞒了身份,大家不当她是圣巫女,行事起来就方便许多。 地是先前就准备好的,一块旱地种栗米,一块水地种稻米。 这时候的北方稻米虽然不多,但也是粮食作物的一种,只是收成比栗米还不好,种的人就更少了。 把牛驯养到能耕种的程度也需要一定的时间,甘棠给甘源提供了阉割公牛和给牛鼻穿绳的办法,让他尽快先训出一批来。 派出去寻矿山的练金师还没回来,卡着她许多事情都不能做,但现有的青铜农具,还有些硬度极大的石具,调整调整也还算合用。 这时候的农业生产水平相对后世来说就实在太落后了,落后得甘棠没眼看,她就算还没造出铁器,种地的方式也引起了民众的围观和讨论。 首先很多人都还处于刀耕火种的状态,对土地的处理方式就很原始,甘棠播种前先做了深耕细锄,播种的时候将原始的撒播改成了条播,分沟分垄,行间空隙里再种上大豆,水稻也不像他们一样撒种随便种,改成育秧移栽,成行成列。 这些事解释起原理来子民们是听不懂的,但他们富有经验,在发现甘棠的地连幼苗都长得比别家好以后,胆子小的开始试探着来与甘棠身边的老农接触攀谈,胆子大的直接开始效仿了。 育秧移栽能让稻苗在生长初期就分出优胜劣汰来,移栽过后更容易吸收地力肥料,剔除杂草和收割都很方便,最重要的是抗病能力最强,在一片黄斑育苗中,这一片碧绿就显得十分耀眼瞩目,饱满的颗粒,整齐茁壮的稻苗,日日都会吸引很多人去看。 甘棠还没拿出趁手的工具,这么简简单单种了两块地,也让这些世代与饥饿抗争的村民们欣喜若狂了。 连带着她在水井边安置的桔槔和辘轳都迅速扩散开来。 桔槔提浅井水,辘轳提深井水,两种简单的木质工具,很快在这个小村落掀起了一股热潮。 甘棠要走完种粮的一整个过程,包括粮食收割和加工,怎么也要到十一二月份了,她索性就在村子里安心驻扎下来,除了管地里的粮食外,其余时间都闷在作坊里面和老农们研究工具。 考古这个行业要学的东西很多,见识也广,大部分文物出土后都会被专家学者们轮番剖析,外貌,内核,原理,历史演变,所代表的文化意义等等,总之只要条件成熟,立马能复刻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 复杂的那些工具甘棠可能需要反复试验研究,但一些简单的种地工具,她勾勾画画,好好与农人匠人沟通,做出来是轻而易举的事。 改造过的石犁更为轻便省力,甩连杆和风扇车提高了去谷壳的速度和效力,栽植一些绿植可以增加土地肥力,用石碾和磨盘能将粒粮磨成粉末…… 简单易造的工具一件接着一件,生产过程中能用的甘棠都用上了。 石碾和磨盘刚刚制好,甘棠就迫不及待地领着甘阳去看了。 甘棠亲自将一箩小麦和大豆磨成了粉末状,虽还不是特别细腻,但已经能达到面食的要求了,甘棠高兴得不行,当即就说要给甘阳试试吃面片,煮豆浆之类的。 甘阳不懂农事,但田地里茂盛茁壮的稻米让他相信甘棠这么做定有她的道理。 甘阳看不明白,殷受却很清楚甘棠在做什么,自知道她要在农事上下功夫后,他十个月以来什么也没做,心神专门用来盯着她了,她忙得脚不沾地,他也越来越心惊,绘制的图册每每第二日都会誊抄到他手中,他知道改进农具意味着什么,也明白这两样能将谷类磨成粉的石具会带来什么。 有了这两样东西,再加上她的种植技术,菽和麦这两种禾物,很快便会在竹方蔓延开来,倘若风调雨顺,大概很多人都愿意吃这种粉末麦了。 将近十月的时间,殷受手底下除了士兵外,亦收拢了许多农人和匠人,却没有一个有甘棠这样才干的。 他所得的耕种术、工具工艺也全部誊抄整理送往了大商邑,这几日有消息传回来,商邑附近的郊野田地,已经开始使用新的农具,耕种新的粮食了。 甘棠忙得脚不沾地,终日奔波,认真又专注,这时候又在田埂边与农人商量事情,也不知又要出什么新东西。 殷受拿着手里的绢布情绪翻腾,心说世上竟有这样的疯子和怪胎,因为看不惯人吃人,便想方设法要让子民们吃饱肚子,因为不满意祭祀杀生,便硬要改变殷商几百年来人牲祭祀的习俗,做尽做绝,想从根本上摧毁它…… 这样荒诞的想法和念头,听起来比登天摘月还困难,她却当真了,说做就做,绞尽脑汁花光所有的力气也在所不惜,遇山搬山,遇神杀神。 十足十的疯子。 让人敬佩又忌惮。 殷受立在窗边,看着远处田地里不断与农人讨论的甘棠,深吸口气压下心里翻腾的情绪,她倘若不罢手,毫无疑问天下将变成另外一番模样。 甘棠察觉到有人在看她,抬头见远处农舍二楼的窗边站了一个人,知道是殷受,便挥了挥手,跟他打了招呼。 远得看不见她的表情,殷受却知道她必定是精神奕奕笑容满面的,心里方才压下去的情绪又翻腾起来,她真是泥一样,知道他拿了她的东西,还朝他笑得出来。 甘棠是真不在意。 甘源竹方大商邑两头来回跑,这么大的事哪里会不知,因着卫侯祭祀那日殷受想杀了她,甘源甘阳几人对殷受是彻底恨上了,眼下她手里的图册和种地技术被抄录,甘源怒火中烧是必然的。 甘源这时候正陪着她走在田埂上,抬头见是殷受,顿时没好气起来,“棠梨你是泥捏的不成?殷受那么对你,你还任由他拿走那些绢布,以前也不管了,现在身边的jian宄之人,也该清理清理了。” 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她的目的又不是搞独[立。 甘棠摇头道,“他是未来的商王,像其他几个只知看热闹才是要命,竹方并不是多强大,以后要拿出来的东西更多,要做的事也更多,不将这些东西扩散出去,是想让人领兵踏平竹方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现在这些还不算什么,等铁质农具、兵器和牛耕一出来,那才是要掀起轩然大波。 再者她做这些为的不单单是竹方,殷受这么做,两人是互利互惠。 他能这么及时的做出反应,是他身为储君应该有的目光和眼界。 甘棠只是心惊他的手腕和心态。 殷受心智坚韧,对她,和对自己,一切都以殷商基业为先,为此心硬如铁,就算与她为敌违背了他的真实心意,就算背地里安插人拿走她的成果违背了他的品性,做起来也半点犹豫都无,实在是冷静到冷酷的地步了。 和这样的人做敌人,无疑是最恐怖的。 所幸她从来不是殷受的敌人,他们的最终目的,其实都是一样的。 第21章 实在没话好说了 殷商这时候不流行庆祝生辰这些事,只是在固定的这一日记一记今年几岁了, 甘玉时时刻刻都想着要给甘棠弄好吃好玩的, 到了每年的这个日子,花样就特别多, 见她这几月成日和炼金师混在一起,就给她送了把铜钺来。 成人巴掌那么大的铜钺, 一头穿了孔, 方便人手拿捏, 看起来精致小巧,可以做个袖间利器。 甘棠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研究, 心里惊叹不已。 甘玉见她这样, 顿时骄傲得不行, “喜欢罢,这是为兄废了好大力气才找到的, 精贵得很,那老侯死活不肯卖,我拿金子砸, 才砸回来的。” 甘棠见他尾巴快翘到天上, 有些忍俊不禁,指尖在刀刃上滑了滑, 心里赞叹,估计甘玉都不知道这小铜钺到底精贵在什么地方。 刀刃和鉞身之间有分界, 上面是青铜无疑,下边刀刃明显是另外一种材质, 面有珠光,薄刃刃口锋利刚硬,rou眼一看厚度还不足两毫米,两种材料先凹出了卡槽,再用青铜灌注衔接。 杂质少,色泽均匀,她看外形材质大概能猜到这是流星铁打造的,也就是天上掉落的陨石,珍贵程度可想而知。 甘棠看重的是这种锻造工艺,陨石铁因为含有很高的镍,并且各部分含镍不均匀,锻造起来比普通的钢还要困难。 祖先们技术高超,能造出这样一把铜钺,这时候的锻造水平成就已经很高了,至少比欧洲早先了将近两千年,或者更久。 多一些这样的锻造师,她开发起冶铁技术会事半功倍。 甘棠朝甘玉道,“二兄,能想办法把锻造这把铜钺的炼金师找来么?” 甘玉一听有任务就来了精神,忙不迭应了,口里还道,“那我是不是也在帮圣巫女做事了,看阿父以后还敢说我只知吃喝玩乐不!” 甘棠莞尔,“阿父就是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去罢,我也去工坊看看。” 甘玉兴匆匆往外走,走了几步,啊呀一声又折了回来,凑到甘棠面前,嘿笑问,“棠梨,那个馥虞他父母不是想请你帮他看病么,你怎么不帮他治病,还连面也没见,现在馥虞都在竹邑住下来了,每日吹乐,引了许多人驻足聆听。” 说的是甘棠‘心动’的那个乐痴馥虞,他爱乐成痴,常常废寝忘食,又不通人情世故,他家人觉得他这是痴症,就想治好他。 大概也是婚期将近,怕他去了羊方吃苦受累,见她巫术高超,便卯足了劲往上使,非得要甘棠出面治好馥虞的‘毛病’。 能入赘直接入赘来圣巫女府就不错,往后馥虞想研究音乐就专心研究音乐,不通人情世故又有什么,她能护得他周全,也不会受欺负…… 又想茬了。 馥虞和羊族王女羊羚那是两情相悦,羊羚看中的估计也是馥虞这心性,当真去了羊方,也不会让他受委屈。 甘棠按了按额头,无奈道,“我已经派人跟他们说过了,馥虞没病,他们若是不听,让竹侯出面把人请走。”在这是扰乱她的视线,留不得。 甘玉纳闷地挠挠头,哦了一声道,“看棠梨你路过他家门外都要停下来听一听,为兄还以为你很喜欢他呢,我还跟大兄商量过,那小子乖巧听话不会欺负人,要棠梨你真喜欢,就绑来给你做夫君……” “棠梨你真不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