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唐老太爷眼角弯了完,喉咙里发出一阵沙哑的声音,被唐芙握着的手指动了动,想要回握住她。 “不……食言,芙儿……莫哭。” 唐芙强忍住哽咽的声音,把在眼眶打转的泪水憋了回去,用力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份庚帖来,做出一副得意的模样。 “您看,我仿照您的笔记写了一份庚帖,到时候就算真的不能嫁给程表哥了,二婶也别想左右我的婚事。我可以自己寻一个如意郎君,把庚帖交给他,让他上门来提亲,就说是您应下的。” 老太爷唇角动了动,似乎在笑,无力的手竟然硬撑着抬了起来,颤抖着拍了拍唐芙的头:“好……” 站在一旁的常管家却是心中大恸,背过身去,脸上老泪纵横。 他们都知道老太爷这回是撑不过去了,大小姐定然也知道。 为了让老太爷安心的去,她才写了这份庚帖来安慰他老人家。 这府中上下最疼爱大小姐的是老太爷,对老太爷最好的又何尝不是大小姐呢? 常管家偷偷抹着泪,听唐芙趴在床边问老太爷这笔迹跟他像不像,是不是足以以假乱真。 大小姐的书画是老太爷一手教出来的,从小临的字帖最多的就是老太爷的,有心模仿的话就连他这个伺候了老太爷几十年的人也不见得分得出来,自然是很像。 但老太爷精神不济,不能每一句都回答她,经常是她说了半天也得不到一句回应。 唐芙也不急,就这么自说自话地陪在老太爷身边,直到他再次睡去才坐起身来。 “大小姐,您回去歇着吧,这边有老奴看着呢。” 常管家擦干泪后说道。 唐芙这几日每日都来唐老太爷床边守着,直到很晚才回去歇一小会,第二天天不亮又过来。 听佩兰说,她即便回去也睡不好,基本上是在床上呆坐一宿就又到寿安堂来了。 常管家眼见她短短几日就瘦了一圈,觉得这样不是办法,昨晚让人在她的茶里加了几味安神的药材,她今日这才多睡了一会。 唐芙摇头不肯离开,又是直到深夜才走,临走前像以往那样叮嘱常管家,若是老太爷醒了立刻去叫她。 常管家应了,她这才回到碧竹院,和衣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帐顶,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闭上了眼。 恍惚间似乎眼才合上,就被佩兰推醒,十七八岁的丫鬟含着泪支支吾吾地道:“小姐,老太爷他……” 话还没说完,唐芙蹭的一下坐了起来,趿上鞋就要往外走:“祖父醒了吗?我这就过去。” 才刚站起身却见丫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小姐,老太爷去了,您节哀啊。” 唐芙刚刚站起来的身子晃了两下,又一屁股坐了回去,耳边嗡嗡作响。 她从小没见过母亲,父亲也在她五岁的时候离开她了,临走时给她留下了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诺言。 如今……她连祖父都没有了…… 唐芙眼前一片空白,摸索着扶着床柱站了起来。 佩兰赶忙起身:“小姐,您要去哪?” 唐芙向前迈了一步,道:“我……我去送送祖父。” 说话间却忘了床前有个脚踏,身子一歪重重的向旁边跌去。 唐芙醒来的时候,府中已经挂满了白绸,前几日还一派喜气的唐府转眼间陷入了一片愁云惨淡中。 这回无论程墨回不回来,他们暂时都不可能成亲了,祖父去世,她要守孝一年。 唐老太爷虽然走的突然,但唐府上下也不是全无准备,老人家今年毕竟已经七十二岁,算得上高寿了,棺椁之类都是早已备好的,很快就被人抬了出来,灵堂也很快便搭建好,方便人们前来祭奠。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厢丧事还没办完,竟然已经有人借着前来祭奠唐老太爷的工夫向唐家提亲了。 但凡是个要些脸面的人家,这时候都应该把这种不顾对方府上刚刚死了家主就上门提亲的人赶出门去,但二夫人显然是个不要脸的,听闻来提亲的是淮王的人,不仅没把人赶走,还把人当座上宾,好生招待起来。 唐芙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在淮王前来祭奠的时候还依着礼数给对方回了礼。 对方却并没有像别人一样上完香说几句客套话就离开,而是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唐芙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抬起了头,看到一双满含笑意的桃花眼。 庆隆帝年轻时相貌堂堂,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即便如今年岁已大,眉眼间仍旧依稀能看出当年的清俊风雅。 这样一个人但凡娶的妻子相貌周正没什么太大缺陷,生出的孩子都不会难看。 淮王在诸位王爷中排行第五,无论是相貌还是文韬武略都是所有皇子中的佼佼者,除当今太子外,无人可与之比肩。 倘若不是因为他年纪小,又是从一个位份不高的妃嫔肚子里生出来的,太子殿下的宝座只怕就要不稳了。 唐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淮王沉默片刻后失笑:“看来唐大小姐是不记得我了。” 唐芙当然不记得他,淮王十四岁便离京去了封地,至今已八载,期间一年不见的回来一趟,回来了也不是她能随随便便碰上的,她怎么可能记得? 要不是刚刚下人报出了他的名号,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淮王见她不语,也不恼,站起身来笑道:“唐老太爷离世,这唐府对大小姐来说想来也无甚留恋了。陈郡四季如春,景色宜人,将来大小姐若是有缘得见,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陈郡是淮王的封地,唐芙虽然对朝中事说不上了解,但这些还是知道的。 她心里没由来的一沉,交叠在身前的手紧了紧,垂眸道:“小女子素来不爱出远门,平生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京郊未凉山而已,想来是无缘得见陈郡风景了。” 淮王闻言轻笑,并没有说什么,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拱手告辞了。 唐芙心中不安,事后让佩兰去打听了一下,得知高氏今日将淮王奉为上宾,避开其他宾客单独和他聊了许久,越发肯定了心里的猜测。 佩兰面露惊惧,颤声道:“小姐,你是不是……是不是想多了?那淮王早已成亲,府上除了王妃之外还有两个妾室,据说那王妃还是陛下给他指的婚,他……他总不能为了您休妻吧?” 唐芙面色沉冷,看着眼前的白釉茶杯道:“不能休妻,但可以让我去做妾啊。” 佩兰倒吸了一口凉气:“您可是咱们唐府的长房嫡女!” “那又如何?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长房嫡女而已。” “不……不可能,”佩兰摇头,“咱们唐府世代书香门第,哪有让嫡出的小姐去给人做妾的道理!就算二夫人真豁的出去,老夫人也不会答应的!” 老夫人虽然不爱管事,跟唐芙也不亲近,但却是个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 唐芙纵然无父无母,却也是唐府的正经嫡女,还是唐老太爷原配那支留下的唯一血脉,把这样的嫡女推出去给人做妾,别人会怎么看待唐家?又会怎么看待她这个当祖母的? 到时候不管淮王许了多少好处给高氏,那也只是许给二房的,对整个唐家来说,对老夫人来说,无异于杀鸡取卵。 要知道老夫人除了二老爷以外可还有两个外嫁的女儿和一个幺儿呢,她绝对不会允许高氏为了二房的利益,就把其他人都放在火上烤。 唐芙把茶杯握在手里,指尖无意识的在上面抠了几下。 “祖母当然不会答应,但二婶这个人……” 目光短浅又胆大妄为,保不齐能做出什么事来。 今日她能安排淮王独自来灵堂,改日就能安排淮王独自出现在别的地方。 “那……那咱们怎么办?” 佩兰焦急地问道。 唐芙放下杯子,看了看灵堂的方向。 “近日帮我注意下二夫人那边的动静,有什么不对的话立刻告诉我。” 佩兰点头,恨不能长出八只眼睛来,时刻盯着高氏的风吹草动。 事实证明,高氏确实如他们所想的一样胆大包天,竟然故技重施想再次把唐芙从府中骗出去。 唐芙之前就已经被她骗过一回了,这次大概也猜到了她想做什么,心寒之余借口身体不适,说什么也不去。 高氏或许是已经答应了淮王什么,见唐芙不肯出门急的团团转,恨不能直接把她绑上车去。 可府里还有个老夫人坐镇,老夫人又保下了常管家,不同意她让常管家告老还乡。 有常管家帮忙盯着,高氏纵然胆子再大,也不敢真的当面对唐芙动粗。 在唐芙的坚持下,这日的事没能成行,高氏又不敢声张,怕弄得人尽皆知,就只能咬牙忍了下来。 可唐芙知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府里大小事宜现在都掌握在高氏手中,高氏总会有机会的,何况她也不可能今后永远都不出门。 佩兰急的眼睛都红了,拉着唐芙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老太爷尸骨未寒,她就这样对您!也不怕遭报应吗!” 唐芙看着窗外的天,说道:“这世上相信因果报应的大多都是心里有底线的,那些真正的恶人,是不信这些的。” 二夫人显然不信神佛,只信眼前看的到的利益。 “再忍一忍吧,”唐芙说道,“淮王不可能一直留在京城。” 她打听过了,淮王这次回京是来探望陛下的,既然已经探望过了,就不可能逗留太久。 她有一年的孝期,高氏就算想让她先和淮王生米煮成熟饭,也不敢让她在一年内出阁,不然不消老夫人多说,京城里其他人的口水都能把她淹死,这种赔本的买卖高氏是不会做的。 “只要能把这些日子熬过去,就暂时平安了。” 淮王并不是每年都会回京,按照他往常的习惯,下次进京至少也是两三年以后了,她可以用这段时间慢慢想办法脱离高氏的掌控。 唐芙想的很好,却不料当晚碧竹院就被人闯了进来。 来人也不知怎么进的院门,悄无声息,院子里的丫鬟婆子竟无一人发现,还是值夜的佩兰听到些许动静,看到那人影后惊呼一声,才惊动了院子里的人。 那人一见被察觉,毫不逗留,立刻从半掩的窗户一跃而出,转眼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被惊动的下人起来查看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现,还以为是佩兰看错了。 佩兰维持着扑过来护住唐芙的姿势,上下牙关磕在一起嗒嗒作响,颤声道:“小姐,奴婢绝没看错,刚刚……刚刚真的有人!” “我知道。” 唐芙说道。 她是离佩兰最近的人,佩兰刚一出声她就惊醒了,自然看到那人从窗户翻了出去。 可是听到动静的常管家让人提着灯把府里上上下下查了个遍,仍旧没有查到任何踪迹。 这晚整个唐府都被惊动了,但看到人影的却只有唐芙与佩兰主仆二人。 大家都觉得要么是他们看错了,要么就是这府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但后面这句只是私下议论,没人敢说出来,毕竟刚刚去世没多久的人是唐老太爷,如果说有不干净的东西,难道不干净的是老太爷的魂魄吗? 唐芙不得已,只能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把自己的猜测对老夫人说了。 老夫人冷眼看着她,沉声道:“你是说,你二婶勾结外人,夜半三更放了野男人进来想要毁你清白?” 一句话,唐芙一颗心便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