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他语出惊人,宣布要造一座房子。说得轻松平常,好像砌个鸡窝那么简单。 整个下午拿着一根芦柴棒,在屋后的空地上量来量去,又拿着竹锥笔和墨线,在一块大木板上画画涂涂。 严锦窥了一眼——画得比盘丝洞还复杂。 想必是顺着他脑子里纷繁的蜘蛛丝构建出的图纸,每根线、每个圈代表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严锦并不多嘴。她不想以自己的审美影响他。 就让他享受创造的乐趣吧!造出来什么她就住什么! 居室只要足够干净,住山洞也有雅趣呢!大可不拘一格——这是她的想法。 晚上沐浴完,他意犹未尽,仍去柴棚里研究他的建筑图。 眼睛能夜视,连灯也不必了。 严锦去瞧他。 他一味锁眉凝思,头也不抬地说:“困了先去睡吧。我过会儿来。” “嗯,那你快来。你不在我睡不着。”她顺口说了句甜话,就提灯进了屋。 男人纹丝不动站着,脑袋里的蜘蛛丝仙气十足地飞扬了起来。 ——他不在她睡不着呢,算了,要不就睡吧。 他收拾好笔和墨线,摇着步子进了房。却发现才几息功夫,她已沉入睡乡三千尺了。 这个巧言令色的骗子! 他板着脸坐到床边,想推醒她实施报复。终究没下得了手。 她睡得太香了。两手耷在脑侧,像婴儿般睡得一本正经。身子似在静静发酵着,飘出丝丝醉人的幽香。皎月似的小脸上氤氲着热气。一呼一吸,分外的清新甜美。 他凝望她了一会,目光变得像个温敦的老牛。忍不住伸出手,轻柔地将她抄到臂弯里,爱不释手地抱着…… 如此坐了许久,一动也不动。 感受着她丝缎般的皮肤上传来温暖,一点一滴渗入到内心的深壑里去了。 这个时刻,他忽然生出个疯狂念头来:干脆以后不要孩子得了。 这一生一世,只疼她一人! 这样多好! 对这洪水般倾注下来的厚爱,严锦毫无所觉。 她只感觉被硌着了,迷蒙掀开眼皮瞧了瞧,含糊地抱怨道:“大半夜做啥呢……要给我喂奶么?” 丈夫:“……” 她从他的臂间翻滚下去,爬进了被窝,寻个舒服姿势躺好,又睡了过去。 * 次日是艳阳天。 金轮爬到山林上空。盆地的雾气为之一清。人的心情也跟着明媚了。 寂寂的村庄在这一早晨又躁乱起来。 似乎因天气好了,牛鬼蛇神也都开始出洞。 里长父子率领一队里甲,伸着脖子向北疾行。慌里慌张,前仆后继,好像龙宫将倾,龟丞相带着一帮虾兵蟹将在出逃。 没过一会,村口传来了大动静。 远看去,来了一匹匹高头大马、许多公服皂吏,阵仗煞是惊人。 明明村口一马平川,几乎没人,还搞了个鸣锣开道。两侧排开一溜儿人马,众星拱月地伺候着好像来了个星宿老怪。 “大哥,不会是秦漠和云信吧!” 阿泰:“可不是那两个不知死活的!” 严锦笑了,“啊,看样子,昨天是想微服私访来着,回去想想,还是要摆大排场。这一摆,又成了唱戏的!” 阿泰表示不屑关注。提着一个超大的石磙子,到屋后夯地去了。 过了一个时辰,沿河跑来一个矮敦敦的汉子。 到了坡下,憋红了脸向严锦喊:“阿泰家的——上头县老爷来了,要大飨村民。傍晚都去村口吃饭!” 严锦困惑不已,“大飨村民?!” 汉子听她搭了话,脸上涨得紫红,升级成一只猪肝精。 “是哦,带来十个大厨……要,要请全村吃八大碗。都要去!” “哦,好,好的!”严锦充满错愕应下来。 果然要开始抽疯了吗? 全村八十户人家,按每户五口算,要飨四百多人! 汉子不停挠头,眼神偷瞟着她,脚尖儿在地上碾来碾去。似乎等她发了话才敢走。 严锦忙说:“谢谢您啦!” 汉子如受惊的小鹿般瑟缩一下,满脸通红地跑了…… 严锦料知丈夫也听到了,却仍转去屋后汇报。 还未开口,男人粗声说:“听见了。”一脸不予置评的神气。 严锦抽抽嘴角,便不说了。 短半日功夫,屋后近两百平地方已现出两尺深的基坑。 他端起那巨大的磙子,往地上一夯,威力不亚于压土机。力量的辐射波在土壤里传递,波及她的脚心,一直震到心尖上去! 不知怎的,她好似得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病,这两日瞧这“拙夫”,哪里都好。看着他认真做事的模样,心里就觉得好软和。 一时,又柔声问道:“大哥,那晚上我们去吗?” “去。为何不去?” 他渊渟岳峙立在基坑里,用手指捋了捋身上的汗。“到这种地步,再想置身事外也难。” “诶?到哪种地步啦!” 丈夫瞧她一眼,“哪种地步?他们已经两只脚踩进来了。再想拔出去已经没可能。往下只有……” 他咽了话,搬起磙子往地上用力一夯,充满暗示性对她点了个头。 大地深处“嗡”一声传来深沉的回应,好像地狱之门洞开的余韵。 一下午,村道上特别热闹。 几十个皂吏忙得屁股翻起来,不停往来村民家中,借桌、借凳子,借锅碗瓢盆。 搬东西的人络绎不绝。大厨们在村口架起大锅,生起了火。 城里酒楼拉来整猪整羊,肥鹅烧鸭,熟卤鲜鲊,各种细巧果子,哟喝卸货的声音此起彼伏。 整个村,不,应说整个县,为了一顿饭东奔西忙,鸡飞狗跳。 果然抽疯世子爷干出来的事儿! 天未黑,村口支起了几十盏宫灯。 风舞流苏,灯光似水。遥望去,那一片儿美得十分诡异,像丰都城在办喜事。 村民们都知道秦漠是天家的混世魔王,除了被叫去帮忙的,谁也不敢凑上去围观。 一个个如临大敌,蜗缩在家,田里也不敢去了。 飨宴开始前,村口传来鼓声,催请村民去吃饭。“咚咚咚”像要打仗。 被飨者们不敢拿乔,穿着最好的衣裳走出家门,如同奔赴刑场,各个战战兢兢,神情凝重。 李元庆奔到路边来,压着声音指挥大家:“笑,都笑起来!自然一些笑!” 气氛之怪诞,古往今来少有。 严锦走在丈夫身旁,心中不停地扭曲发拧。咬着嘴巴想喷笑。 阿泰“切”了一声,笑骂道:“好一场荒唐戏!” 前面的周长根回头瞧他一眼,仿佛生怕被他连累,眼神像惊恐又戒备的小兽。 后面的李燕妮擦着严锦超上去,跳到他身边说,“嗨,长根叔!” 她倒不怕。昂首挺胸,步姿跃然。 穿着窄袖绯色短衫,罩青蓝色比甲,下配杏色褶裙。头戴一圈银花。肤光晶莹,乌发如缎,美目顾盼生辉——颇有异疆美少女的风情。 相比之下,前头穿红戴绿、僵硬成人棍的王寡妇,真是叫人不能看了居然同手同脚! 严锦随人潮来到村口。发现空气像被淬洗过,成了适合皇亲贵族呼吸的质地。清静优雅,贵气逼人。 鼓点已经停下。现场一片鸦雀无声。黄色的灯光如纱似水飘漾在这个结界里。 人们在李元庆的组织下,敛气屏息走了进去。 秦漠立在议事堂前。身边安静地簇着大小官吏,各个弓腰低头,仿佛一尊尊忏悔的雕塑。 他穿着一袭紫色云纹锦袍,头戴金冠,端的是天家人才有的至尊气派。 瞧这阵势,蝼蚁草民集体腿发了软。 暂时充当太监的李元庆尖着嗓子喊:“跪” 话音未落,已经匍匐下去一大片。 严锦也随大流准备下跪。 丈夫还没来得及阻止这没出息的东西,秦漠已下了台阶,大步上前虚扶她一把。 他温和微笑着,张口想说“师婶,使不得”,却被师叔充满警告的灰绿色冷瞳逼回去,含糊道了一句:“……快请起。” 作者有话要说: 秦漠:咦,不生孩子?别开玩笑! 阿塔:万一生出来像爹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