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节
赵栩长长叹了口气:“阿妧,宫中守备森严,难进更难出,你留在这里,夜里不如去陪阮婆婆说说话吧,她倒是真心牵挂荣国夫人的,不像阮玉郎口蜜腹剑。你不要恨她。”他右手却指了指绣墩,对着房梁做了个甩的动作:“你可做得到?还有,方才阮玉郎那样骗你,你可不能信他。”最后一句说得响了些。 九娘点了点头,口中说道:“我做得到。我不恨她。”她双手交叉上行,做了个上爬的动作:“你是不是担心我?别担心,我会去看她的。” 她所想的也是通过阮婆婆和赵元永寻求脱身之计,却没想到赵栩连物件也替她准备好了。只是为何要让她爬到阮婆婆房屋的梁上躲起来?难道他吃准了夜间会有人来救她,怕混战中误伤了她,还是怕自己再被人劫持? “你为何会这么想?”九娘朝梁上指了指:“你不放心什么?阮玉郎骗不到我,方才我们就差点死在弩箭下。他再怎么演,我也不会信他。”这话却不是说给门外的高似和阮玉郎听的,阮玉郎再如何扮作情深款款,她总能一眼看穿他。 门外的阮玉郎侧头看了看门内,按捺不住胸中的浊气,就算赵栩失了判断的水准,把她带出了门,他也有把握在她中箭前护住她。这一天,她在他手里,她在生死间来回晃悠了多少回,竟然一点也不知道感恩,还对着小情郎这么情意绵绵。 阮玉郎一甩宽袖,走下台阶,走了几步,又回头坐到西窗廊下的美人靠上,侧耳听里头两人说话。听了几句,他唤人送了紫竹箫过来,起身看看一院金晖,将箫凑到唇边。 箫声沉沉低起,呜咽着如泣如诉。 高似听里面赵栩开始说午后陈家门口的事,便双臂交叉,靠在门外的廊柱下,看着西廊下的阮玉郎,夕阳西下,在他身上洒泼落晖,一院子的白色细石似金砂般泛着光。 高似看着院墙后头袅袅炊烟升起,风中有柴火燃烧的味道。不知为何,他想起自己儿时的过往,说不尽的委屈愤怒,受不完的羞辱折磨。他睡在马厩里,后来睡到仆人房里,跟奴隶一样被使唤被鞭打,看着生母从贵女沦为女奴,经常被那个生了他的男人叫到宴席前炫耀,甚至被送到那些客人的房中。他没有见过她哭,她赤着脚披着近乎透明的软纱,昂着头从外院回到后面。 他的第一张弓,是她陪的一个萧家男子经不住她求,随手送给了她。当时她说,阿似,你将来要杀死这家中所有的男子,杀死这些耶律的,姓萧的狗东西。他拼命点头。 还有我。她笑着说的。 他拼命摇头,她眼中却只有熊熊烈火。 阮玉郎比他可怜,他生母不要他。可他们所想的却一样。他要摧毁契丹,不是因为他生父的家族,而是因为他答应了母亲。若不是契丹先起战事,他母亲不会遭难,若不是耶律一族糜烂无耻,他母子二人不会那么惨。 而他自己,竟然也让陈素母子三人苦了那么多年,他顾忌太多,所以后悔也多。 *** “你杀了赵檀?”九娘听赵栩说了大雨中的变故,吓了一跳。 赵栩淡然道:“他和赵璎珞勾结阮玉郎,田洗献秦州,陷害元初,死一百次也不够。” 九娘比了个五字:“今夜你要是回宫,会不会因此——?太皇太后虽说不喜赵檀,却更加不喜欢你,只怕会借题发挥。” 想到一生板正,却因一己之恨越来越不可理喻的太皇太后,九娘担心阮玉郎会把赵栩送到赵棣他们手上,赵棣必定会趁机怂恿太皇太后借此拿下赵栩,借此夺位。 赵栩点头道:“该交待的都已经交待了。有高似在,”他伸手在旁边的茶盏中点了点,在案几上写了个“定”字:“有他在,我应该不难脱身。” 九娘思忖了片刻,吃不准赵栩在宫中准备了些什么,也沾水在桌上写了个“十五”,轻声道:“小心腹背受敌。”她猜测了阮玉郎种种手段,除了赵棣,赵梣那边也不能大意。杀人对阮玉郎而言,只是搬开挡路之物,毫无顾忌。 赵栩点头道:“好。”他心里再沉重,也暂时把一切抛开了,想着自己和阿妧心意相通,她那么为自己着想,说不出的欢喜。 箫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几个回旋后悄然而止。 阮玉郎看向高似:“曲有终,人要散,两刻钟已至。” 听到敲门的声音,赵栩看着九娘,轻声道:“阿妧。” 九娘轻轻点了点头,却说不出话。 “阿妧?” 九娘用力点头道:“嗯!我在。” “阿妧!”赵栩笑道:“我就是多喊几声,你不用理我。”说完又连着轻喊了好几声阿妧。 见九娘泪眼迷离,赵栩探身拈起一颗樱桃:“差点忘了,阮玉郎给你递樱桃,你需也吃了我这颗。” 九娘含了樱桃,靠近他,指了指自己鼓起来的一边脸颊。 赵栩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戳了戳,想起小时候的胖冬瓜大概只被他拧过脸上肥嘟嘟的嫩rou,他忍不住伸臂轻轻抱了抱九娘。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还有高似的一声咳嗽。 “有件事我不懂,明明你就在我面前,我还是会想你,比看不见的时候想得还厉害。”赵栩放开九娘,微笑着问:“你可明白?” 九娘仰头看着他:“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不要紧,”赵栩脸一红:“你见不着我的时候,就想上我片刻好了。哪怕是坏事情,头一回见你那次,踢过你绑过你那种也行——” “我虽然不明白,”九娘含着泪笑道:“可也会常常想到你,想不起坏的,只想得到你的好。再怎么骗自己,再怎么想忘记,还是会想起。” 赵栩只觉得全身伤处一点都不疼了。两人就这么对视着,相顾无言,一个带着笑,一个含着泪。 门开处,阮玉郎冷声道:“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更忙,先请假断更。 有更是惊喜,无更莫失望。周一正常。谢谢。 第218章 大理寺设在宫内掖庭的诏狱, 专审宫内不便为人所知的案子。夕阳已落, 半边天上的晚霞烧得如火如荼, 远处殿阁的琉璃瓦流光飞舞, 煞是好看, 可惜没人有心思看风景。八个内侍搬了四盆冰送进窄小的公堂的角落里安置好, 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里头挤满了人, 个个公服都湿了又干, 干了又湿。有面红耳赤的, 有满面油光的,有惊疑不定的,也有心怀叵测的, 都看着右侧上首那个子不高, 面目俊秀,神情阴鸷的男子,被张子厚眼风扫过的人,背上又出一层冷汗。 七岁的赵梣小脸绯红,转头吩咐打扇的内侍:“用力, 扇快些。” 帘子后头的向太后用帕子在额头上印了印汗:“好了,我和官家的话就撂在这里, 官家还未用膳, 该回福宁殿去了。诸位相公们和皇叔翁、皇叔们, 听听张理少的意思,你们集议着定论,再呈上来看吧。” 宗正寺卿和少卿今日午后突然被向太后、定王、二府定罪, 如今在屋里的是从西京、南京赶来的四位老亲王。这几位坐在椅中不停擦汗,看着依然悠哉的定王,心中连连叫苦不迭。帮着审宗正寺的官员和宗室,他们责无旁贷,可忽然被拖来掺和燕王杀鲁王一事,是个什么鬼?!眼看又要变天了,他们能做的就是嗯嗯啊啊哦哦而已。谁对谁错谁上台谁入狱,同他们也没多大干系。 赵梣巴不得早些离开,他端坐着朝张子厚道:“张卿,我六哥是大赵良臣宗室栋梁,四哥却是宗室败类品行不端。刑部要捉拿六哥归案,不妥。”他挪了挪屁股,这话自己只听了两遍就复述得一字不差,娘娘应该高兴得很。毕竟他从小也被赵檀欺负过,深深觉得娘娘说得极对。 “陛下,臣谨记在心。”张子厚躬身行礼。 朱相和御史台的邓宛都抿唇不语。刑部尚书只垂首当作没听见。 众人恭送向太后和官家出去,趁机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