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赵迁果真跟吉紫也相熟,但对他评价不高, 还偷偷要颜沉堤防吉紫, 因为他很有可能是东周公安插在身边的眼线。 原来赵迁看人这么准。颜沉暗暗佩服,更想知道自己在他眼里是个怎样的人。 没有林琅的日子如同白驹过隙, 颜沉自新城回来以后就没露出过悲伤之情,于是渐渐的, 当初或奚落或怜悯他的人也把这件事淡忘了, 只剩下一句感叹—— 那么漂亮的宠妾随便就卖给别人, 后悔了就义无反顾地去追,追不回消沉几日就忘了,真是贵族才有的潇洒。 只有寄生才知道自家少主在家中独处时垂泪过多少次。因为实在太可怜, 寄生好心提议他们二人抱头痛哭一场,把所有郁积在胸中的悲伤嘶吼出来。可是还没等他说完,就被颜沉捶了一拳头。 “少主,你那天说的两件事我想明白了。”寄生揉着肿起来的脑壳, 跳到桌案对面盘腿坐下,兴冲冲地说。 “哦?说来听听?”颜沉笑起来。 “少主说要出名,我看确实应该。楚国大国也, 本就人才济济,不开榜纳贤也有八方才俊涌入郢都。楚王眼光肯定是顶高的,无名之辈绝不会入眼。所以少主才要闯出名号,即使楚王不主动聘少主, 也要让他听过少主的名字。 “至于第二件事就更简单了。东周公是聘少主来做相的,是他看中的人上之人,少主若要走,肯定不放。但如果少主找到个东周公亦认可的人物替了相位,于情于理也不会强留少主了。” 颜沉一边听一边点头。寄生为自己的开窍沾沾自喜,可马上又担心起来。 “这两件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太难了。少主可有法子了?” “第一件事就是等个机会。第二件事我心中已有了一个人选。寄生,这个人你能不能我打探一下行踪?” “臣万死不辞!”寄生学着官场的作态拱手应道。 颜沉被逗笑了,说:“这个人叫李袭城。你帮我打探一下他现在哪里?性情如何?有哪些喜好?有没有亲近之人?总之事无巨细,把能打探到的情报全部告诉我。” 寄生最爱干这种神神秘秘的事情,两眼顿时放光,狠命点头。 “但是你要记住,不能从我身边的人中打探消息。”颜沉提醒道。 “少主放心,这种事情我清楚得很。再说少主身边都是高贵人,我哪里认得他们?”寄生把胸脯一拍,问:“少主,急吗?” “不急,但不能怠慢。” “是!” 啪的一声,寄生又用力抱了一拳。 “少主,那第一件事有需要我做的吗?” “第一件事更不能急,机会若到,我会竭力争取的。” 出使秦国的东郭朋,比预设的归期要早回来好些天。据他所说,秦王嬴策也随大军移驾到洛水边的“各”,所以一去一来省去了大半时日。但这根本不是好消息,因为嬴策的目的已经十分明显了——这次对阵周国,绝对不会空手而归。 东郭朋之前在咸阳当过说客,后来去了巩城,是巩城里唯一亲秦的士大夫。这次姬班派他去见嬴策是上计,嬴策对东郭朋的说辞也确实较为听从,等他看过韩君姬荡的赠地国书后,当即把借道伐韩一事缓了下来。 东郭朋回城复命,众人听罢先喜后忧,都十分清楚现在解除的只是个小祸,真正的大祸就在后头。 三十天后,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下,十五万秦军挺进宜阳。早就驻扎在伊阙城郊的八万魏军反应迅速,摆开阵势,静候秦军的到来。 “八万对十五万,以卵击石!” “魏新王暴戾恣睢,早就丧失了民心,而且数个国家与它断了往来,士气早就名存实亡。这次周国是真有危险了。” “我看姬迟根本就不会认真打这一仗。出兵护周不过是讨天子喜欢,等真跟秦军打起来,肯定只做个样子,绝不会全力以赴!” “魏军必败,早晚的事。等嬴策攻下伊阙后,就剑指洛阳了,我们巩城也得好好绸缪应对之策。” “东西二周素来不睦,但对外人而言是‘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的关系。如今大难当前,东西二周应放下前嫌,携手抗敌。”颜沉突然出声说道。 朝堂内人声嘈杂,怒骂、阔论、劝诫、安抚此起彼伏,路过的人还以为是庶人的集市。姬班就站在丹墀之上,起初还吼几声管一管这乱糟糟的气氛,可到后面也同底下的臣子们争执起来。 现在朝堂上空的危机情绪愈加浓烈了,若再不制止局面,这宝贵的一天恐怕就要浪费掉。于是颜沉走了出来,立在朝堂中央,大声说出了“东西二周须携手抗敌”的言论。 争吵声不出片刻就平息下来,所有人都看向颜沉,姬班更是一脸难以置信。 “颜爱卿,你刚才说的什么?” 颜沉镇定如常,拱手答道:“昔,晋侯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道: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今东西二周有异曲同工之处,所以要对抗近在眼前的强敌必须联手,不然——” 颜沉不说了,留下半句话给众人自己体会。 姬班愠怒起来,眼睛像刀子一样在颜沉身上刮来刮去。 巩城与洛邑是世仇,争斗了几代人,都恨不得灭了对方,怎可能联手扛敌?那秦国确实可恨,但西周更可恨。这次若能将西周灭掉,他姬班可要喜上天好生犒劳嬴策哩! “爱卿,你这话真有点意思。”姬班微微讽刺道。 “臣也觉得不错。”太宰商伯说,好似没有听出东周公说的是反话,“今次确实情况危急,二周携手说不定真能化险为夷。” “二周同祖同宗,平日争斗俱是家中事,面对外人还是要兄弟同心啊。”吉紫也替颜沉说话,只是声音有些小。 太史石狐捋起胡须,慢吞吞地说:“二周就是同祖同宗的兄弟。昔周考王封弟于王城洛邑,号西周桓公,后传至威公、惠公。西周惠公又封其子于巩,号东周惠公,后传至——” “不要说了!” 姬班突然吼道。他反剪两手,盯着垂目不言的颜沉,不客气地说:“要寡人把洛阳当兄弟?为顾全大局,寡人可以屈尊。可那洛邑岂是豁达之人?” 其实在早朝之前颜沉就这样劝过姬班。姬班先是严词反对,后来亦觉得别无他法,勉强同意下来。 可是他身为东周国君,不能说出亲近西周的言论,所以才教颜沉在朝堂上发声,想看看众人的反应。现在姬班见众人都嗡声附和颜沉,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大王,臣罪该万死!”颜沉突然跪下叩首。 姬班吓了一跳,问:“卿为何突然请罪?” “因此事十万火急,臣未请示大王,就于昨夜遣甘茹去信洛阳,请求合纵抗秦!” “啊?”姬班踉跄一步,这件事颜沉可没有事先告诉他!愣了半晌,跺脚说:“你,你你,谁给你的胆子自作主张!” “臣罪该万死!”颜沉叩首不起。 姬班气得吹须瞪眼,卿大夫不敢再说话。赵迁本想站出来替颜沉求几句情,却发现姬班的怒意只浮在脸上,不见眼里,便知颜沉此计已成。 于是赵迁开口说道:“大王,颜沉确实行事鲁莽,但甘茹已去了洛阳,不如等他带回西周君的答复,再酌情处置颜沉。” “不然还能怎样!”姬班把两条长袖一抖,气呼呼地在锦垫上坐下,“你们都陪寡人在这里等。颜沉,你就跪着不准起来!” 洛阳和巩城很近,午时刚过,甘茹就揣着西周君的玉奁奔入朝堂。姬班抖开玉奁里的锦绢一看,表情未变,绷紧的肩膀却慢慢放了下来。 “颜沉。” 看完锦绢,姬班严声厉色地说道:“这次是你运气佳,姬节同意了。下回你若再无视寡人,寡人一定加倍责罚!” “臣谢大王厚恩!” 颜沉跪了两个时辰,双腿已经麻木,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从地上爬起来,可两脚好像踩在扎满了针的布团上,站都站不稳了。 这时姬班又说道:“西周公姬节要寡人派几人去洛阳一同商讨退秦之计。”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的头顶,随后念道:“颜沉,刘微,甘茹,吉紫,左沁。你们五人,于今天申时正点出发洛阳!” 洛阳王城壮美如画,气势高耸入云,若是以前林琅还在身边的日子,颜沉肯定笑逐颜开,一心只想玩个痛快。可如今他的心境彻底改变,再美丽的都城都不过是铸就功名的台阶。 颜沉五人到达洛阳城后,直接进入內朝求见西周君。 西周君姬节四十正当年,与姬班有些神似,说话轻言细语,不太像爱发火的人。这五人除了刘微和甘茹,姬节都有些面生,但颜沉的名字是听过的,因为他明明答应要来洛阳,最后却去了巩城。 “颜沉。”姬节突然唤道,“你抬头给寡人看看。” 颜沉脸色一白,慢慢将头抬起来。姬节不露声色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调侃道:“寡人竟不如那个糟老头子?” 颜沉想解释,姬节抬手制止,对门外喊了声“王孙却”。王孙却立刻走入,姬节把跪在下面的五人一指,吩咐道:“带他们去驿馆。明早上朝。” 被王孙却带下去的时候,颜沉很尴尬,觉得需要解释下曲阳的事,但又感到无从下口。等出了王宫,走进下榻的驿馆后,颜沉决定装作已经忘掉了那件事情。 可是王孙却记得很清楚,等只剩他和颜沉两个人时,笑着问道:“颜大人,别来无恙。在曲阳你我匆匆而别,没想到再次相见已各事其主。” 颜沉不愿狡辩,低声承认道:“曲阳一事,在下确实愧对大人。但事出有因,等在下发现时已无力挽回了。” “我知道都是熊悦的手段,不怪你。但是你们兄弟二人同时弃我而去,就算我能体谅你们,寡君可真的动怒了。” 颜沉吃了一惊,“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颜大人还不知道你仲兄的事?” “何事?”颜沉微微感觉不妙。 王孙却轻叹一声,说:“你随熊悦走后,我把颜骋的自荐书推举给了寡君。寡君觉得十分满意,便聘他过来。可是这颜骋也是出尔反尔之辈,明明已经到了伊阙,却突然辞行了。” “辞行去了哪里?”颜沉着急地问。 “这倒没说,不过听闻他往南方去了。” “南方?难道是楚国?” 王孙却轻蔑地看过来,“不然南方还有哪里?我看是嫌我周国微小,突然想去郢都碰运气。你们颜家人怎都言而无信呢?” 王孙却接下来的话颜沉没有听,他震惊于颜骋突然去了郢都。如果说他的这个决定,与在伊水楼的面谈无关,颜沉是不会相信的。 颜骋,你为何要去楚国?难道就为见一见自己弟弟所爱的女子,然后再一次将她夺走吗! 第61章 春梦 秦魏两军甫一对阵, 魏军就表现出一种颓势。秦军则骁勇善战,人数又占多,把八万魏军节节击退。 伊阙城中再不得安宁, 半月前还热闹非凡的街市已经萧条了, 街上行人越来越少,都拖家带口地逃入洛阳, 带去不安的情绪和恐怖的流言,把洛阳也染上一层惊悸的灰色。 这日早朝时辰未到, 颜沉五人就来到宫城。朝堂前已经站满了卿大夫, 大家交头接耳, 忧心忡忡,没人留意到他们的到来。 这样最好,比起被西周诸臣的故意刁难, 还是被视而不见来得清静。 颜沉五人聚在一起,很想趁现在交流一下,但周围耳目太多,怕被听去故意曲解意图, 扣上一切莫须有的罪名。 此刻五人的心思恐怕是一样的,对视过后俱是苦笑摇头,好在没站多会儿, 朝堂的门就开启了,西周君姬节已端坐在丹墀之上。 群臣步入,齐聚殿下,拜舞起居毕。姬节询问伊阙的情况, 得到的答复比昨日更加不妙。姬节沉思不语,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安静了半晌,姬节突然抬头,瞪着下面同样沉默不语的卿大夫们厉声说道:“你们都哑了吗?就这样等着犬戎主攻入洛阳,落个跟镐京一个下场吗?” “大王,外臣颜沉还是主张阴合于赵。秦魏交战,魏军必败,伊阙失守,秦接下来必定攻周。如今秦王心思不在洛阳,不如趁机派说客赴邯郸阴合赵国,待秦军攻来,好替周国调停战事。” 又是颜沉最先站出来。他从来不怕当出头鸟,一有想法就照说不误,何况他现在的目的就是要出人头地。 然而又有人窃笑道:“周毗邻韩魏,关系不错,而且魏王已派了军队对阵秦军,不如就去魏国求援,何必跑那么远去赵国呢?” “就是,就是。韩国与那犬戎主也有冤仇,派说客去游说韩君调停才是上策嘛。” 两句冷嘲热讽把台下卿大夫的情绪点燃了,纷纷奚落起东周来的五个臣子。 姬节对颜沉的失信还是耿耿于怀,只瞟了他一眼,扭头问宫他道:“卿有何见地?” 宫他是西周老臣,人望高,有贤名,对颜沉五人最为友善。他就站在最前面,被西周君点名后慢慢踱出,笔直挡在颜沉前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