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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坐在了办公室里,又有点心神不定,担心只留郁百合一个人看着,又出什么岔子。 会客茶几上摆了两个果篮,一个装锦旗的盒子。李梦梦只化了淡妆,头发剪到了耳朵底下。住院的日子,她清减很多,细胳膊从基本款外套里伸出来,挽着父亲的手臂,看上去特别青涩,像个高中女生。 “毕业证拿到了吗?” “参加了补考考试,已经拿到了。”李梦梦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斟酌语句,“谢谢……” 她知道那天是盛君殊把她从楼上救下来的,看着这张年轻的脸,想叫得亲近些,但男人身上气势又很沉,西装华服,距离感强,让人觉得有点儿胆怯,她低下了头,“谢谢叔叔。” “……”他记得李梦梦今年好像已经二十一岁了吧?跟衡南一样大。 但盛君殊面上没表现什么,停顿片刻,接着问,“以后怎么打算的?” “我在老家找了份工作,签了合同,马上就要上班了。”李梦梦回头看着父亲,笑道,“想离我爸近一点吧,他还不乐意。” 李梦梦的父亲闻言,红着眼圈羞赧地笑了笑,半是欣慰半是忧愁。欣慰的是她在家乡脚踏实地,健健康康,忧愁的是这段经历终究打消了李梦梦对于异乡新生活、步入新阶层的全部热情和渴望。 “刘路被判了十年。”李梦梦轻轻地说,“因为他……没有家属,我还去给他送过棉被,他看起来,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盛君殊:“没有家属?刘大富呢?” “……过世了,上个月的事情。” 刘大富死得很突然。 早年生活习惯不好,从年轻的时候就烟酒不离手,结婚时已经有了脂肪肝。拿了洪小莲的赔偿款独居以后,更是放纵,大吃大喝久坐,等发现右腹隐痛,去医院查看的时候,早就发展成肝癌晚期。 刘大富听说肝癌的扩散迅猛,心态先垮了,约好第二天住院,头一天租客听见土坯屋里传来阵阵声嘶力竭的哭声。第二天一早再看,刘大富直挺挺躺在床上,双眼瞪圆,尸体都硬了。 “生死无常。”盛君殊只好淡淡地接了一句。 洪小莲化成了鬼,也没去找他,他自己折在了自己手上。 刘路在第三监狱服刑,被迫剃成光头。李梦梦接到电话给他送棉被的时候,他正穿着囚服跑圈,满头汗水,嘴唇里呼出团团白气,看到她,愣了一下。 刘路这一辈子,被洪小莲呵护得太好了,导致他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他进了监狱,才发现原来饭盒不刷,只会发霉;床铺不叠,就永远凌乱;脏衣服不会自己变干净,洗净的苹果和温水也不会自己出现他床头。 一直以来,他活得太舒坦了,都是因为妈跟在他身边没离开过,哪怕她死了,变成个独眼的鬼,也还在半夜里妥帖地给他盖被子。 等他发现自己不是气运之子了,洪小莲已经不在了。最后一面,他还因胆怯错失告别。 噩梦惊醒,龋齿发炎,夏凉被过不了冬,过得非常苦的时候,他总有一些状态想要别人知道,但除了妈,谁又肯耐心地去理会?他想倾诉给mama,但神形俱灭的意思,是这个人在这世间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去,好像从未来过。 烧掉的黄纸、墓碑前的冬青,可以寄托所有的人哀思,但唯独送不了他的。 他从此独活世间。 土坯屋厕所墙壁上,有幅简笔画,是他三岁的时候,不知道从哪捡到的半截粉笔,咿咿呀呀乱画的。 mama不骂他,只是觉得他才拉了裤子又拉,有些烦恼,急急忙忙地弯着腰给他洗裤子。他就光着腚乱画一气,画一个mama,再画一个他,画完之后,拉拉mama衣角,请她看自己的大作。 洪小莲有些急,回过头来拧着眉,待看清楚墙上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大火柴人拉着一个小火柴人,听他说那大的是“mama”,她眉头舒展,“嗤”地笑了,拍着退笑得前仰后合。 那副涂鸦,她没擦,数十年如一日地留在卫生间的墙上,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李梦梦把冬天的被子从窗口递过来,两个人都低着头。他没打算给她打电话,他们都贪,和自己的虚荣的幻想谈了场恋爱,分手时也没有太多伤感。 但是这个世界上,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联系谁,狱警打过去,她还真的来了。 两个人静静坐着,等到了时间,李梦梦放下电话,转身走了。 人生荒唐。许多人的最后一面,竟是无话可说。 李梦梦和她爸爸要赶火车,强硬地把果篮留下,盛君殊也没有推拒,只是起身:“电梯要刷卡,我送你们下去吧。” 老人和女学生推辞,但最终还是三人一起下楼。 李梦梦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圣星一层吊顶上繁复华贵的水晶吊灯。 清河的上流阶层,华丽诱人得就像一个梦,正如她在开往清河的火车上,第一次遇到穿着一身名牌、带着墨镜拍vlog的徐小凤。她的头发是栗色,柔软整齐,手腕散发淡淡香水味,耳坠也闪闪发光,红唇绽开,冲她露齿一笑。 她和她背后的世界,像糖果裹着一层精致的玻璃纸揭开一角,吸引她头破血流地往里钻。那大概也是一场梦。 现在她离清河而去,和她来时一个样,一个包,一只小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