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他们并未给她太多思考的时辰。打头的那个抬手一刀挑断了绊马索,继而朝前一挥, 两边的人马都没下就齐齐冲上, 与元赐娴的护卫们杀开了。 元赐娴被围拢在当中,一言不发。拾翠晓得她在观察敌情, 就未出言打扰, 刚好曹暗也是个话不多的, 两人便沉默着骋马挥刀,将意图近她周身的玄衣人驱散。 元家的护卫虽也算好手,却难敌这些人有备而来, 长柄的陌刀劈砍长枪,很快就将他们通通扫下了马。一晌工夫,四面便氤氲起了血腥气。当一名护卫的脑袋被陌刀挑飞,断口血流如注的时候, 风雨不动的元赐娴终于白了脸。 她的确从过军,见过尸横遍野、生灵涂炭的惨景,却到底一直得阿爹庇护,多只远观,极少亲历如此杀戮场面。哪怕上回营救阿爹,也是在后方遥遥指挥。眼下这些人手段之残暴,着实令她心惊rou跳。 这一带近来多雨,双方交手不多时,原本晴明的天就阴沉了许多,霎时间飞沙走石,昏黄如暮。 她看一眼天色,在此起彼伏的刀剑入rou哧响中微喘了几口气,避免注目满地的泥血与尸首,镇定下来,与拾翠低声道:“看他们的阵形。” 拾翠跟随元赐娴多年,与她早生默契,一听就明白了。虽说眼下双方交手不比军队作战,但聪明的杀手哪怕再占上风,为了减少伤损,也不会乱打一气,故而即便看上去形散,却必有规律可循。 如此一眼望去,她就发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对方的目的是杀人,照理说该一路冲锋,可这阵形却很像一对护翼。他们在一边杀,一边保护着谁。 元赐娴见她察觉端倪,继续小声道:“打头的指挥只是幌子,不是真正的头领。那人可能是他们的主子,你给曹大哥作掩护,杀过去。” 曹暗听见这句,与拾翠对了个眼色,然后道了句“县主小心”便策马驰出。 事实证明元赐娴的确猜对了。对方见拾翠和曹暗来势汹汹,大有直捣龙xue之势,不得不放缓了杀人的脚步,收束了一些去护卫主子,如此,元赐娴这边剩余的寥寥几人便缓上了一口气。 却不料,恰此刻,雨点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大雨滂沱,撒泼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拾翠和曹暗劈刀猛砍的势头被迫减缓,如此一来,这擒贼先擒王的计划便注定失手了。两人面临的杀招层出不穷,一边忙于砍杀,一边焦心地回头观望情势,就见身后元家护卫渐渐不敌,元赐娴逼不得已下了马,拣了把障刀亲手对敌。 很快,十名护卫尽死,瓢泼大雨里,雾蒙蒙的,只剩下她略有些单薄的身形。 元赐娴学过武,却未杀过人,在这些训练有素的杀手跟前,几招把式到底不够看了些,何况双拳难敌四手,不多时就败下阵来。 一名杀手人在马上,弯腰将她一捞,抓了她牢牢锢在身前,继而扬鞭疾驰而出,像是要抢头功。 拾翠见状,不管不顾吃了敌人一刀,急急忙忙去追,曹暗一抹脸上雨水,拼死替她挡住蜂拥而上的杀手。 元赐娴被身后男子劫持着一路颠簸,动弹不得分毫。她喘息一阵,勉强开口道:“你不想死,就勒马。” 因浑身都被冷雨浸湿了,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男子理都没理她。 她继续说:“我还有援手,就在前边不远。你的弟兄眼下被我的护卫缠了脚步,一时追赶不上,你孤身劫持我,绝落不到好下场。是抢功要紧,还是性命要紧?你先勒马,在原地等你的弟兄来,我一样逃不掉,如此岂不更稳妥?” 男子仍旧没有说话,甚至毫无波动。 元赐娴破罐破摔地笑了一下,提高了声:“这位兄台,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说真的,我的人就快来了,你这是在往刀口撞。你信不信,我数三下,你就会从马上摔下去。” 这种鬼话,元赐娴自己都不信。她知道,哪怕她数三十下,也不会有人来救她。她是劝不动他勒马,只好说点话叫他分神,看是否有机会捅他下去罢了。 她冷得嘴唇都在打颤,缓缓数道:“一,二……” 此名杀手似乎当真定力非凡,连抓着她胳膊的手都不曾挪动一寸,可就在元赐娴绝望喊出“三”的一刹,头顶突然响了个惊雷,男子一声闷哼,真的从马上摔下去了。 元赐娴脑袋一懵,抬头望天。 这样也行?莫不是说,这便是传闻中的五雷轰顶? 她一时怔愣得忘了动作,身下马换了主人,失去了掌控,大概不肯驮她了,一颠一颠地想将她甩下去。等她反应过来,伸手去扯缰绳,半个身子都悬在了外边,已是回天乏术,低呼一声也跟着落了下去。 落马一刻,元赐娴想,上苍既有好生之德,叫雷公助她一臂之力,也许不会叫她摔得太惨。 然后她果真没摔得太惨,将将坠地一刹,一双手穿她胁下而过,将她整个人拎了起来,下一瞬,她在另一匹飞驰的马上,被谁从背后圈住了腰。 这个人沉声质问她:“元赐娴,这就是你所谓从过军的骑术?” 她听了这声音,蓦然回首,就见陆时卿黑了张脸,正微眯着眼瞧她。她被冻得思维迟缓,忘了回嘴,愣愣抬头望天。 陆时卿被气笑:“不是雷打的,是我。” 她低头看了眼他手中的袖箭,彻底明白过来,奇怪道:“您怎么来了?” “你不想我来,我可以现在就扔了你。” 她赶紧摇头,拽紧了他圈在她腰上的胳膊,连声道:“想想想,我当然想了!您可千万救人救到底!” 陆时卿看了眼她满身的血泥,与挂在长睫上的雨珠子,叹口气,没再说话,搁在她腰上的手臂却收紧了几分,继续扬鞭往前。 元赐娴安心了点,问他:“您来时瞧见拾翠和曹大哥了吗?” 他点点头:“他们掩护我来的。”说完补充,“他二人能自保,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对方随时可能追上来。” 她“哦”一声,抱臂缩在他怀里不说话了。 雨势渐渐弱了几分,但元赐娴当真冻得熬不住了,何况陆时卿也是浑身湿透的,挨着他也不暖和。良久后,她哆哆嗦嗦道:“……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陆时卿却答:“你以为我知道?” 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就笔笔直一条荒路,也不知何时是头,元赐娴心内绝望,脑袋却是灵光一现,朝四面瞅瞅,道:“再往前约莫十数里,会有两个岔道,您择西边走,那条路原是官道,附近有处废弃的驿站。” 陆时卿垂眼看她:“你怎么晓得的?” “我跟踪您的时候在那儿歇过脚……” “……”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好歹到了驿站躲雨,为避免马流落在外暴露行踪,便将它也牵了进去,拴在屋后马棚。 这驿站原就是个小的,单个屋子,门窗都破败了,挡不牢风,墙角还有老鼠打过的洞,若非元赐娴昨日在此歇脚,清扫过一番,恐怕四面要更邋遢一些。但眼下也不如何干净就是了,毕竟积了太久的灰。 陆时卿甫一进门便望而却步。 元赐娴瞅瞅他:“陆侍郎,您眼下没命挑剔了,将就将就吧。”她说完,拖着疲惫的身子,一头栽往一卷稻草铺盖。 她昨日离去时并未收拾此处,此刻地上还留了好些稻草卷和柴火,及几个火折子。 陆时卿也知道她说的不错,只好勉强按捺下浑身发痒的不适,去察看柴火是否受潮,好容易拿火折子打着了火,回头却见她睡熟了,叫了好几声都不听答应。 他只好在她跟前蹲下来,伸手晃了晃她胳膊:“先别睡。” 元赐娴人是醒了,眼皮却沉得睁不开,伸手一顿乱挥,险些拍了他一耳光,说:“我一宿没睡,又被追杀一路,实在太累了,您不要吵我……” 陆时卿躲开她的手,记起昨夜的尴尬事,咳了一声,道:“你把衣裳弄干了再睡。” 她摇摇头,小声咕哝:“我没事的,我不娇贵的,得不了风寒……您比较要紧,您把自己弄干了就行……”说完就没了声。 陆时卿心里冒火,把她连着稻草铺盖一道往火堆边拖。 “哎……!”元赐娴给他拖得醒了神,伸手拽住他胳膊,“停停停……我自己走!” 他松了手,一努下巴示意她赶紧的。 元赐娴累得站不起来,只好手脚并用爬去了火堆边,抬了头有气无力道:“陆侍郎,我穿着衣裳哪里烤得干啊。” “那就脱了。”他蹙眉说了一句,然后背过身去,走到墙角。 元赐娴看了眼他的背影,踌躇问:“我怎知您不会回头?” 陆时卿似乎“呵”了一声,学了她前头的话道:“县主,您眼下没命挑剔了,将就将就吧。” 她叹口气,只好把外裳先脱了,预备烤干了再换里衣,抬眼见陆时卿脚下已然滴淌了一圈水渍,看他也怪惨的,就道:“陆侍郎,您将外裳脱了给我吧,反正烤一件也是烤,两件也是烤。” “不必。” “您不要逞强,您若是感染风寒倒下了,谁带我逃命?” 陆时卿被她气得不轻,扯了腰带,头也不回将外裳朝后一丢。 元赐娴伸手接过来,一面烤一面打哈欠:“我怕我烤着烤着就睡着了,您跟我说说话。您是如何知道我遇险了的?” 他冷哼了声:“你的好狗。” 他赶路赶得好端端的,被那牲畜硬是咬着衣角拽下了马车。天晓得他是如何能够在那等情形下听懂狗语的。 元赐娴闻言微微一愣。是了,她都没注意,小黑似乎早就不见了。大概是趁乱去找陆时卿报信的吧。 “小黑呢,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陆时卿不耐烦道。他管一只狗做什么。 元赐娴给他这语气一堵,就说不上话来了,想想叫他无缘无故与她一道亡命天涯也挺过意不去的,半晌低声道:“对不起啊,陆侍郎,害您淌这浑水。” 陆时卿微微一滞,道:“习惯了。” 反正每次她粘着他,就准没好事。 他不过信口一说,元赐娴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许久问:“我是不是总害人倒霉。” 陆时卿斟酌了一下,答了个较为中庸的说法:“还好吧。” 但他不知道,在女孩家耳朵里,“还好”就等于“是”了。所以元赐娴一点没被安慰到,反倒叹了口气:“若不是我非要跑出来,他们也不会被阿兄派来保护我。” 陆时卿这才晓得她在思虑什么,闻言差点扭头看她,靴尖一转才记起不对,忙回过头,道:“与你无关。” “怎么没关系。”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陆时卿来时也目睹了那番惨状,的确骇目惊心,平日挺开朗的人一时颓丧也情有可原,他皱着眉头在想这话该怎么聊下去才好,过了一会儿,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 他皱皱鼻子,蓦然转身,就见元赐娴歪倒在稻草铺上睡着了,两人的外裳堆在旺火边,被烧了个正着。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抢救,却只来得及捞出两件残破的衣袍。 陆时卿缓缓起身,穿着件单薄的里衣,在仲秋时节的凉风里凌乱颤抖。 第32章 032 两件外裳,一件少了袖子, 破了前襟, 一件缺了下摆,没了衣领。 他要这两堆破布有何用! 陆时卿气得想将那安然酣睡的罪魁祸首拖起来, 低头一瞧却是一滞。 元赐娴在雨里泡的时辰比他长,里衣也都湿透了。方才她忙于烤外裳,身上却未干多少, 此刻薄薄的白衫仍旧紧贴着躯干,将她纤细的腰肢衬得格外玲珑秀致, 甚至隐隐透出玉白的肌肤来。 这回不比上次在浴桶里, 彼时她穿了小厮的粗布衣裳,宽大厚实, 湿了也瞧不出究竟, 眼下却当真一览无余。得亏她也晓得自己的相貌容易惹祸,出远门便穿男装, 裹平胸脯, 否则此刻的场面兴许更“触目”一些。 但饶是如此, 陆时卿脑袋里也已火星迸溅了。 他撇过眼,深呼吸三回,平复一晌, 叫了她一声。 元赐娴没答应。 他杵在原地踌躇半天,最终叹口气,拣起地上兴许已称不上衣裳的两堆破布,想了想, 找了处瞧上去干净点的,撕了一截布条下来,覆在眼上,在脑后系了个绳结,然后去剥她湿透的里衣。 陆时卿竭力避免触碰她的肌肤,等蒙眼褪下她身上的白衫,后背已然紧张得下了一层汗。剩下的裹胸布,他是当真下不去手拆了,只好暂且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