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严宵寒还没答话,那人立刻像刚才摸钱袋一样飞快地收回手, 嚷嚷道:“你听听你听听, 大仙都发话了, 别挡道,让我进去!” 这人一开口,就像十只八哥在耳边齐声聒噪,扯着个破锣嗓子哇啦哇啦乱喊, 严宵寒烦的要命, 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了刀。那人跃下马背时, 他灵敏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一声清脆的响动,仿佛金石相撞,“当”地一声,悠远绵长,余音不绝。 他立刻抬眼盯住那人,那人迎着他的目光坦然走来, 斗笠下的嘴角勾起一丝稍显轻佻的得意弧度。两人擦肩而过时,严宵寒忽然反手一挑一钩,迅疾无伦地将他背上的包袱扯了下来。 那人的反应也很快,几乎是严宵寒动手的同时,他扯住了包裹的另一头,斗笠随着动作向后滑脱,露出底下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凶巴巴地问:“干什么?” “解剑。”严宵寒面无表情地说。 那人一脸茫然:“解剑?哪来的剑?” 严宵寒目光下移至二人手中的布包上。那人一看,立刻心宽地笑了起来:“你说这个啊,这不是剑。” “打开。” 那年轻人摇了摇头,神态里有种故作老成的无奈,装模作样地道:“你真想看啊……那好吧。” 严宵寒不信邪地盯着他三两下解开布包,一圈一圈绕开布条,露出其中一截黑乎乎的、近三尺长的—— 烧火棍。 严宵寒:“……” 那人十分无辜地道:“我都说了不是剑,你非要看。” 屋内看清这一幕的侍从们全捂着嘴低下头,艰难地憋着笑。严宵寒好歹还能沉住气,淡淡地道:“拿来,不要带进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人也没坚持,松了手,只是进门前小声嘀咕道:“穷酸。连根烧火棍都不放过。” 严宵寒忍耐再三,终于高抬贵手将他放了进去,同时又隐约感觉到一丝古怪。那人看起来很年轻,却带着一身老江湖的落拓气质,直眉楞眼里有种难以觉察的圆滑,严宵寒三番两次地试探,都被他不着痕迹地躲过。他仿佛早已料定自己会成功走入这座破庙,所以哪怕被严宵寒抽刀拦住,也没有动真怒,反而自始至终都在见缝插针地损他。 这种有分寸而针针见血的说话方式,真的非常熟悉。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是失心疯了,大概刚尝到点甜头,就迎来经久的分别,导致他看什么都会忍不住想到傅深身上去。 比起严大人几乎明晃晃挂在脸上的不待见,齐王和随从们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都很友好热情。严宵寒就走了那么一小会儿神,一眼没看住,那人已坐到了火堆旁边,一边舒展四肢烤火,一边侃侃而谈——没见过世面的齐王殿下竟然还听的饶有兴致。 “……在下姓任,单名一个淼字,命中缺水,燕州人士。我十六岁起便走南闯北,四处行侠仗义……父母?先父母早逝,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我在京城住过一段时间,给一个商户当家丁护院,”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时候也给邻居家帮忙,就……看中了那家的小姐。” 严宵寒心中暗暗嗤笑,齐王殿下却格外喜欢这种情情爱爱的故事,比话本戏文还带劲,兴致勃勃地追问道:“然后呢?” 任淼喝了口热水,继续道:“他们在京中的生意做不下去,便将宅子赁出去,收拾东西回了荆州老家。” 齐王唏嘘道:“可惜,可惜。” “不可惜,”任淼一笑,“我这不是来找她了么。” 他说着,还回过头来看了严宵寒一眼,看得严大人莫名其妙,心说你追你的心上人,看我干什么?显摆你有意中人? 齐王问道:“那人家姓什么?做什么生意的?你能确定她就在荆州吗?万一他们去了别处呢?” “姓孟,家里是做布匹生意的,”任淼道,“要离京去荆州之事是她家长辈安排的,她一个未嫁女也无可奈何,只能让丫鬟偷偷给我送了封信。” 齐王失声道:“你们……你们竟是两情相悦?!” 任淼道:“那是自然。要不然只是一厢情愿,我还千里迢迢地追到这里干嘛?她虽未明说,但必定时时盼着与我相见,我不能辜负了她。” 这话一出,听众都跟着一怔,尤其是有家室的几位,深受触动。严宵寒原本还对他颇有偏见,嫌他废话太多,油嘴滑舌,却被蓦地这句“不能辜负”牵动心肠,那尽力克制的思念犹如决堤之水,不可自抑地漫了满心满眼。 沉默良久,严宵寒才道:“行了,别在这儿玷污人家姑娘的清誉了。” 任淼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服气地道:“这位大哥,看你相貌堂堂,想必已经成家了吧?” 严宵寒冷淡矜持地点了点头,问道:“你是燕州人士,可听说过北燕铁骑统帅,靖宁侯傅深?” “听过啊,谁没听说过他,”任淼吊儿郎当地道,“你该不会是想说你跟靖宁侯是一家子吧?恕我直言,大兄弟你这牛皮可要吹破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 “都看着我干什么?”任淼尴尬地问。 严宵寒勉强平复了一下心情,道:“我是说,你既然身在北燕,为什么不投北燕军,将来挣下一身军功,再风风光光地迎娶你那位孟小姐?你现在纵然追到荆州,哪怕上门提亲,人家也未必愿意把女儿嫁给你。” “从军不好,”他摇摇头,笑道,“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不想建功立业,就想跟意中人相守一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现在凭本事也能挣到衣食,足够养活一家人,要是去从军,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把她一个人孤零零撇在世上,我就是死也闭不上眼睛。” 这人简直是上天派来戳他心窝子的,一戳一个准,严宵寒都快让他戳吐血了,不死心地问:“你怎么知道那位孟小姐不想凤冠霞帔、封赠诰命,只想跟着你过清贫日子?” 任淼屈起一条腿,眼中流露出些许羞赧而眷恋的笑意,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否则世上那么多人,她怎么偏偏就喜欢上了我……” 那藏不住的温柔几乎灼眼,严宵寒心中半是怅然,半是酸苦,任淼说的何尝不是他最深刻的遗憾和求而不得,可他和傅深,一个贵为公侯,一个位高权重,就算不恋栈权位,又怎么可能不管不顾地抛下一切,说走就走? 经年累月地被“身不由己”拖着,在红尘里沉浮,只怕这一拖,就拖到了迟暮。 任淼瞥了一眼怔然的严宵寒,眸光闪动,悠闲地换了个话题:“几位是哪里人?也是去探亲访友的么?” 严宵寒不说话,齐王硬着头皮顶上,道:“是,我们从京城来,打算到荆州投亲。” 他没有多说,任淼也很有眼色地没有追问,只说:“可巧,以后说不定还能在荆州城遇见,到时候我请各位兄弟吃酒。” 至晚间时,雨势稍减,任淼烘干了衣服,厚着脸皮蹭了他们一顿饭,吃饱喝足后,自己抱了一堆稻草,在墙角堆了个地铺,舒舒服服地睡了。严宵寒安排好人守夜,路过那处墙角时,脚步已放的极轻,本该在睡梦中的任淼却耳尖一动,眼皮跟着一抬。 两人正巧看了个对眼。 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感直冲严宵寒天灵盖,无数碎片在他脑海中飞速掠过,他分明有所感觉,却抓不住那一闪而逝的灵光。 任淼见是他,又若无其事地闭上了眼睛。 严宵寒疑虑重重,又惦记着外面的雨势,晚上便睡得不太’安稳。凌晨时分,穹顶传来阵阵闷雷声,他从浅眠中惊醒,一睁眼,发现门口竟已站着个人影。 他浑身的汗毛齐刷刷立起来,第一反应是去摸身边的刀,那人却转过身朝他走过来:“醒了?正打算叫你。起来看看,我总觉得这雷有点不对。” 严宵寒就着半卧的姿势,才发现任淼其实很高,腿尤其长,不嬉皮笑脸的时候竟显得十分稳重可靠。 他们走到庙门外,雨已经很小了,但天空中浓云未散,反而越积越厚,电光闪烁,雷鸣隆隆,而且闪电与天雷就在他们头顶,每一次紫光撕裂长空,连这破庙都跟着隐隐震动。 “此处地势最高,虽然不会被水淹,但万一被雷劈了就遭了。”任淼道,“大哥,你还是叫他们起来,换个地方……” 他话音未落,银白电光挟着万钧雷霆,宛如银河泻地,正正地劈在了这座狐仙庙的屋顶上! 任淼:“……说来就来啊!” 严宵寒旋风般地卷进殿中,一把拉起齐王,厉声喝道:“都起来,快跑!” 下一刻,他领子一紧,整个人连带着手中的齐王,被一股大力拖拽着,硬生生从香案前被甩飞出去! 几乎是同时,雪亮雷电击穿屋顶,轰然将殿中的神像劈得粉碎,屋梁应声断裂,正砸在严宵寒刚才站的位置上。 所有人都傻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的“平平无奇”特指古天乐那种平平无奇。 作者:疯狂暗示 严大人:我看不见看不见 ps:本文坚持唯物主义,虽然又是下雪又是打雷,但不会变成灵异玄幻文的哈~ 第48章 轻心┃缘分,妙不可言 齐王晕头转向地爬起来:“怎、怎么回事……” 严宵寒则惊疑不定地看向他们身后的人。 任淼左手拿着那根烧火棍, 皱着眉头活动右手, 似乎是因猛然发力而扭到了手腕。觉察到严宵寒的视线,他抬起头来满是歉意地一笑:“对不住了, 一时心急, 没伤到吧?” 他那根烧火棍此前一直放在严宵寒身边, 方才两人同在门口,严宵寒去救齐王, 任淼去拿烧火棍, 两处距离大致相当,可他竟然还能赶在房梁落下之前一棍将严宵寒与齐王二人一道挑开, 且不论这份惊人臂力, 单这一来一往的速度, 就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他的身手和反应甚至比严宵寒还快,可既然这样,为什么进门时严宵寒还能轻而易举地近身抢下他的包袱? 要么是他危急时刻突然爆发,要么就是……他在扮猪吃老虎。 神像被劈成了碎块, 任淼走过来用烧火棍拨弄了一下, 道:“庙里不安全, 谁知道一会儿……”他想起自己刚才乌鸦嘴一样的预言,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道:“算了,还是先出去吧。” 严宵寒沉默地将齐王扶了出去。 说来也奇怪,他们出门后,雷声渐息, 浓云散去,劈了这一下大雷之后,竟连雨都逐渐停了。所有人都抬头仰望天空,既疑惑又迷茫,还带着莫名敬畏,甚至还有人当庭跪下,默默念诵佛经。 齐王临危不乱,整理衣冠,朝任淼深深一礼,道:“多谢义士出手相救。” 任淼一手拄着烧火棍,一手将斗笠盖在头上,浑不在意地一笑:“这有什么,要不是你们当初收留我,也不会有后来这一出了……因缘巧合,谁说的准呢。” 严宵寒道:“你要走?” 任淼自去牵了马:“雨停了,庙也毁了,现在不走还等着下一波天打雷劈么?”他利落地翻身上马,朝众人一拱手,爽朗道:“诸位,后会有期,来日荆州城再见!” 说完,便策马前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齐王感叹道:“真是奇遇。” 严宵寒不明显地眯了一下右眼,盯着那一骑绝尘的修长背影,总觉得这事还没完。 当日清晨,他们忍着困倦赶到附近的村子,到当地百姓家借宿。本地名为溪山村,隶属荆州邝风县治下,民风淳朴。有外客到来,村长与族老热情相迎,不但替他们安排好了宿处,还让家人送来各色吃食。 齐王撑不住去睡了,严宵寒打了个小盹,心里还惦记着昨晚之事,找到当地人打听郊外那座狐仙庙。 有上了年岁的老人还记得那庙,说是原来有狐仙显灵,在洪灾来前预先告知村民躲避,自己却因泄露天机而引动天劫,被雷劈死,当地人为之立庙祭拜。只是这狐仙好像再也没显过灵,后来庙宇也渐渐地荒废了。 昨晚那道雷必然不是人力可为,但不当不正地正好劈在神像上,未免也有些太巧了。难道真是来自上天某种警示? 传说中狐狸是因为泄露天机而遭到天劫,那狐仙庙里又有什么是所谓“天机”呢? 他想的正专注,门口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有人在院子里道:“有人吗?路过贵地,可否在此借宿一晚——” “吱呀”一声,屋门洞开,门后露出严大人面无表情的一张冷脸。 “哟,”任淼一掀斗笠,惊喜道:“又是你!幸会幸会!” 严宵寒满脸找不出一点“幸”,凉凉地道:“幸会。” “缘分呐,妙不可言,”任淼唏嘘着把马拴在院子里,自来熟地往屋里走,“赶了半宿的路,困死我了。大兄弟,行个方便,借你这屋子让我睡一觉。” 严宵寒寸步不让,纹丝不动,道:“不行。” “怎么?” “我是有家室的人,”他道,“不便与外人混住,你另择他处吧。” 任淼:“……不是,我一个七尺男儿,还能怎么你了?你这么怕……老婆啊?” 严宵寒道:“内人亦是男子。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