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少爷。” “嗯?” “少爷你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担心?”无烟没跟上江俊,反而皱眉在原地问了这句。 “担心?”江俊奇了:“你怎么总是在问我担不担心?” ——前儿在恭王府的时候,也是要问我担不担心惹恼了恭王、被“打入冷宫”,失了“宠幸”。啧,无烟这小东西还真是入戏非常快,标准定位自己为争宠妃子身边的忠仆、小太监。 无烟:“……少爷,从庆铃郡到罗鄂山有一段极险的路,上面只有一个用绳索和木板搭成的吊桥,虽然平日行人、走车都没事。可若遇上了大雪天气、吊桥常会断裂,过往行人和牲畜都会掉下去,死无葬身之地。恭王爷去押运粮草,只怕很是危险。” 江俊眨了眨眼睛:“那你应该刚才就嘱咐王爷,叫他小心。”顿了顿,江俊又补了一句:“没看出来无烟你小子对恭王还挺上心?” 无烟:“……少爷,小白眼狼是要被人嫌弃的。” 江俊:“……我怎么觉得无烟你越来越有自知之明了,没大没小的小白眼狼。” “我是在说少爷您,”无烟叹了一口气,骑马追上来两步:“恭王爷待您不薄,换了旁人可不会有这份心,何况他又是个王爷,根本用不着从您这带走什么。” 合着这小子是来做说客了么?江俊挑了挑眉。 “少爷,您自从重伤醒过来之后,就仿佛是变了一个人。您好像还是您,可又总觉得有些不一样了——从前,您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他……去后您更是一蹶不振。后来您一天天好起来了,我们也跟着高兴,可是、可是总觉得您……” “我怎么?”江俊心里有些不安:难道他这是性格改变太大,被人怀疑了么? “您像是没了应该有的感情,”无烟说得有些急,“从前您会愤怒、会流泪,会擦拭着您常用的银|枪愁眉紧锁、会因为玄甲卫的众位兄弟们有了喜事儿而高兴,可是您现在……” “我现在同样会高兴啊,”江俊奇怪,“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这明明就是不同的!”无烟抢白了一句:“您的高兴更像是一种旁观,您冷静得很,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会发生的一切事情。无论是恭王的、我的,还是什么其他人的,您都好像置身事外。” “您虽然关心着我、也在意着整个事情的变化还有战局,但是您、您根本就没有真的动意、动心,就好像是个旁观者,无论事情怎么变化都改变不了您的心。” 无烟说着说着激动起来,眼眶也不知为什么红了红,他小生呜咽道:“您、您现在这样,根本就像是死了心——” “对您好、对您不好,您都只有感动和高兴,却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激烈感情,整个人……都好像是空了,只剩下了一具躯壳……行尸走rou一样的。” 从前无烟不懂,可是如今无烟看到了秦深。 他觉得某些方面秦深和现在的江俊还真有点像,聪敏冷静自持,隔岸观火、洞察明晰。身处事中,却还能够冷静地剖析感情,这样的人不是曾经被掏空了心,就是根本没有心。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江俊自己没觉得,可无烟却看得清。 “……是这样吗?”江俊难得没有反驳,而是静下心来好好想了想自己现在的境遇——无烟说的有一些事情,他确实没办法否定。 他是穿越过来的,虽然完美地全盘继承了原主“江俊”的所有,包括记忆、身体的能力、甚至是宿命这些东西,但是他却没办法继承那位原主的感情: 对继母尹氏和江睿的恨意来自书本里对这两极品的报复之心,对江父的感念和感激来自的是那么几个月的相处和敬意。 包括是对兄弟们,甚至是对身边每一个亲近、不亲近的人,江俊都是凭借自己对剧情的熟悉,来推断原本的“江俊”和他们,应该有怎样一种感情。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但是再好的演技,也不能十全十美地去诠释一种感情。感情是不能替代和用数据去衡量的,所以无烟说的没错,他确实好像在旁观。 别人对他的好和不好,只要剧情里面没有,江俊便能够事不关己。 然而,恭王……或者说,卫五。 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人没按照剧情走,而且感情线也不再是同李吟商纠缠不清。 从卫五这个人凭空出现开始,这位侠士、王爷、本书的反派boss就对他产生了兴趣,且一直对他用心如一。 岁锦密林里相救,之后又不远千里送他上了兰阳郡。他们两人非亲非故,却不辞劳苦、出钱出力地陪着他同孟遇舟、李吟商周旋,解决鲍方一案。 在千崇阁对他回护,在祭龙山为他受伤。 甚至因舒永忠的失误,“假死”的事情暴露后,也是恭王邀他入王府。明为拉拢,实则保护。 他送他弓、送他闪电,替他的身体着想准备了药,甚至记着他吃过一次就很喜欢的烤rou……凡此种种,若只为了废太子那边的“君臣”恩情,只怕已经太过。 想到这里,江俊嘴角泛起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无烟说的没错,他确实没有细细想过,只看戏一般觉得有趣,旁观着这本书里芸芸众生的生活,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直男,带着外来者和穿越者天生的优越感。 却没有想到,原来书里的“土著”也会有这么敏锐的观感—— 他确实在看戏,只不过从未把自己算计在内。 这样想来,他对卫五似乎确实有些过分。他的心就好像是堵密不透风的墙,又或者是根本漏了底的水桶,无论卫五或恭王对他投入什么、付出什么,最终都只会付诸东流。 他又不欠他的。 一直不求回报地付出,却等不来拒绝和回应,这样和无心无情的人又有何分别? 江俊嘴角的笑容慢慢散了,脸上露出了几分无奈来,进入这个世界这么久,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些无措起来—— 然而,胯|下的马忽然受了惊吓,一声嘶鸣打断江俊的沉吟。 低头一看,江俊却发现山中隐蔽处的小路上、多了许多凌乱的脚印。雪并没有积得很深,那些脚印也并不是很新,但是却弄得一大片草地倒伏下去,断得应有大量人马走过去。 再往前,却看见了车辙和马蹄印。 那马蹄印江俊一看就蹙起了眉——不同于中原大部分的马蹄铁都是用的合金,地上的马蹄印子却踏得很深、形制也粗糙得紧。 这种马蹄一看就是戎狄的马匹才会留下的印记,而且这些马蹄印朝着东南方向延伸出去,夜色下竟然看不到一点踪迹——没有灯火,也没有声音。 “这……”无烟也凑上来,一看那印记十分着急:“少爷!莫不是白溪将军的突袭被他们发现了,他们准备给我们来个合围?” 看见这个,江俊原本就不安的心更加紧张起来: “若真如此,只怕我们的计划有变,你得想办法和秦深联络,要他想办法要贺兰寻防备着戎狄的偷袭。” 无烟点点头,策马准备离开,可是又想起什么一般:“那少爷你呢?” “我顺着这印记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此捣鬼。” “唉?!”无烟惊呼了一声,可是江俊已经策马离开了原地,身影没进了黑夜山林之中,无烟喊了好几声“少爷”、江俊都没有回来。 事发突然,无烟也明白战事不能拖延,于是他调转马头、快速回营。 江俊这边顺着马蹄踪迹一路追寻,很快就到了无烟所说的那个吊桥前,马蹄的印记到了桥上就彻底消失了去。 眯眼看向桥对面,江俊发现山上有无数火把在慢慢移动,看来对面少说也有百人的小队在前行,只是距离加上黑夜,他还看不清对方到底是敌是友。 于是江俊勒马,在吊桥前伫立。 这吊桥是用木板和淬过浆的绳索编制而成,十二根的粗绳子将整个桥面固定在了两山之间。桥面很宽,可以跑马行车,而且虽然在风雪中摇摇晃晃,但也没无烟说的那么危险。 至少现在,江俊觉得这个吊桥并不危险。 马蹄声和行军时候铠甲撞击的声音渐渐近了,首先出现在对面桥头上的人竟然就是江俊熟悉的,只是他现在这副赤黑金甲、披黑色镶银边长袍的模样,让江俊觉得有些新鲜。 虽然明明几个时辰前才见过,可在黑夜之下、隔着漫天飞雪和一个吊桥的距离,就显得似梦非真。尤其是恭王策马缓缓走上吊桥冲他迎面而来之时,像是磨砺而出的利刃,正在破风而出。 “怎么来了?”恭王笑。 他身后还有粮草押运官,以及从庆铃郡运送而来的第一批粮草。 在火把浅黄摇曳的光芒下,天空中飘落的雪像穹顶上垂下的万顷白色纱帐,而恭王就是那在夜深千帐灯下、山水兼程的归人。一笑,可以把整个黑夜都点亮。 “下雪了,”江俊莞尔,策马上前两步,千言万语,看见恭王瞬间亮起来的眼睛、更加鲜活的表情之后,都只是化作了一句话:“有点担心你,所以就过来看看。” 寒风呼啸、整座吊桥显得有些摇晃,雪水融化在木板上让马蹄有些打滑。 恭王听见江俊这句话,掩藏在头盔之下的眼眸竟然亮了亮,他策马往前、踏上了吊桥,快行几步到了吊桥的中间,他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可是他身后——却发生了巨变! 在恭王身后不远处的粮草官突然被一条从下丢上来的黑锁链给戳穿,矮小的身体里喷出了打量的血花,押韵粮草的士兵们一愣,紧接着就听见了戎狄劫掠的喊杀—— “小心——!”江俊瞪大了眼睛,策马还想往前两步,但是恭王却利索地立刻矮身低头、伸出手去准之又准地接住了那条攻击过来的黑索链。 “别过来!”恭王得空看了江俊一眼,嘴角翘了翘,转头却一用力将那个隐藏在桥下的戎狄直接拽了出来,白光一现,挂在马背上的剑出鞘,便了结了此人性命。 然而, 并非每个人都有恭王如此神威,押韵粮草的士兵们突然被人偷袭,准备不足又不熟悉地形,前面就只有独木桥一般的一个吊桥:此刻定然不能全部上去。 慌乱之中,恭王又连连杀了几个戎狄袭兵,这才在仓促中指挥着运粮的大军先上桥、掩护着粮草先行。 江俊出来得时候并没有带弓箭,骑的也并非闪电。此刻只能策马站在桥头干着急,看着恭王穿梭在人群中,身手矫健、却也极其危险,好几次、那夺命的黑索,都险些击穿了他的喉管! 不过好在这一波偷袭的戎狄人数并不多,而且身材矮小使用的都是黑索和银环,对整个大军造成的伤害不足,大部分的运粮车、还是通过了吊桥,转危为安。 然而这时江俊忽然看见远处有个黑影从天而降,没有落在地上而是攀附在了吊桥的顶端。眯了眯眼睛,江俊心头咯噔一声,顾不上许多便扯开嗓子喊: “王爷——!快回来!吊桥、吊桥要塌了!” 这会儿桥上还有最后的两辆粮草车,恭王为了保护他们还等在最后面。他身上银边的披风上已经沾满了血,人也有些狼狈,但是听见江俊的声音后,回头一看脸色都急变了几变! 那个黑影攀附在吊桥上,不知用了什么东西,竟然锋利得能够割开吊桥粗厚的缆绳! 黑影的速度极快,十二根的绳索如今已经被他割去了一半—— “快,动作快一些!”运粮的马匹马蹄打滑,根本不能登上吊桥最后的几节木板,押韵粮草的几个小士兵也急得哭了起来。 “咔嚓”一声—— 吊桥又塌陷下去一半,士兵们的尖叫声不绝于耳,吊桥最后的几节彻底变成了斜面,带着马车和恭王全部一同滑落向了更远的吊桥中央。 江俊大骇,他瞪了一眼那个黑影,转头看了一眼那些惶恐不安看着这边的粮草兵,恨恨丢下一句“回去复命!不要耽误了军需!”后,便不顾一切地策马前行。 马蹄才踏上了吊桥的踏板,就整个打滑直接撞到了中央的那辆马车上,江俊还没稳住身形的时候,那吊桥的缆绳就又被隔断了一根。 伴随着诡异的脆响,整个桥面又一次地往下塌陷了下去,形成了一个极端倾斜的坡,让恭王和江俊等人滑得更急! 伴随着那个黑影“嘎哈哈”的怪笑以及众位士兵惊恐绝望的尖叫声,江俊只看见了整个吊桥以rou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坠落下去,身体的失重感传来。 然后他就撞入了一个温暖却有点坚硬的怀抱里,一抬头,却看见恭王皱眉、脸上带着无奈又宠溺的笑,戳了戳他的额心:“跟过来做什么,真是傻气。” 而江俊的那句“我才不傻”却隐没在了深山里,漆黑的断崖边,只能看见吊桥剩下的几根绳索,还有站在对面悬崖上、脸上露出快意笑容的黑衣戎狄女子。 她笑了笑,用戎狄语说了一句话后,便毫不留念地离去。 黑色的身影完美地融入了深山里,那些慌乱惊恐的粮草兵,目瞪口呆地看着坠落悬崖生死不明的恭王和江俊,只能火烧屁股一般、疯狂地朝着大营奔行。 江俊醒来的时候,下了半宿的雪终于停歇,动了动发僵的手指,江俊勉强看清了自己身处的境地——这是悬崖下的一个河滩,河水乌黑冰冷,恭王就躺在他身边不远处。 “咳咳……”将湿漉漉的头发撩到脑后,江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真应了那个老套路:落崖不死真英雄…… 雪停了,可是这深谷之中还是冰冷得厉害,而且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如果就这么不管不顾,八成一夜过去还是要上阎王那儿报道。 恭王的状况不太好,他脸色惨白、嘴唇泛青,身上还披着冷硬的铠甲,湿漉漉的衣服紧紧地包裹在身上,看上去十分凄凉。 “醒醒……”江俊拍了拍恭王的脸,一边却利索地卸去他身上那套赤黑金甲。 只是江俊没有想到,在金甲之下,黑色的深衣之下,恭王还套着一套锁子甲。皱了皱眉,江俊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戳了一下,有些酸酸涩涩地发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