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此刻,谢萱的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带着meimei们向陈家人行礼。 官家小姐的礼节与江湖中人大为不同。谢凌云很熟悉的“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场面话在这儿毫无用武之地。 是了,那个十四五岁、冲她眨眼笑的少年是陈家四少爷陈峥。 这边都是女眷,陈二太太不好让他们久留,厮见过后只留下陈家两个女孩。其余三子,陈二太太便命他们下去了。 这两个女孩一个叫陈清,一个叫陈溪,俱是十二三岁的年纪。陈清圆圆的脸,右颊有个酒窝;陈溪则是容长脸,肤色白净。 谢凌云忽的心中一动:哦,这两个女孩儿一样的年岁却不是双生子,又都是陈二太太的女儿,只能是因为她们的生母不同了。 陈二太太笑着对女儿说道:“你们好好招待谢家姑娘,不必在跟前伺候了。”又转向薛氏:“让她们自己去转转,小姑娘家家的,想必能玩儿到一块儿去。” 薛氏含笑点头,客随主便。 陈清正欲引谢家姐妹出厅堂,谢萱却道:“meimei们去吧,我不去了,就在这儿陪会儿母亲。”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陈清笑容僵在脸上,脸蛋儿也胀红了。 陈二太太当即笑道:“萱姑娘是个孝顺的孩子,一会儿都离不开母亲呢,那就陪咱们说说话吧!” “是极孝顺。”薛氏神色平淡,“萱儿就先歇一会儿。” 这一小插曲很快过去,谢萱留在两个太太身边,而谢蕙和谢凌云则随着陈清、陈溪走出了厅堂。 一出厅堂,陈清仿佛变了个人一般,话也突然多了起来:“阿芸,我能叫你阿芸吧?我听谢四太太就是这样叫你的。你们在绥阳,平时都做什么?绥阳有好玩儿的么……” “我们平时?跟着夫子读读书、写写字,也学管账和针线。绥阳好玩儿的……”谢凌云心说最好玩儿的就是晚上练武了,要瞒着家人,不给人知道,可不大容易,但是这万万说不得。 想了一想,她续道:“绥阳好玩儿的很多啊,重阳登高,冬日赏雪,都是好玩儿的。你们从京城来,京城什么最好玩儿?” ——以前小师叔教过她,与人谈话时,最好以问句结束,好让对方有话可答,不至于冷场。 然而陈清却幽幽地叹了口气,十分怅然的模样:“京城啊……罢了,不提京城了。我们现下不都来绥阳了么?” 谢凌云点头,她不过是随口一问。老实说,她对爹爹念念不忘的京城,没太大兴趣。她一时倒也想不出旁的问句,遂不再发问。 陈清带着谢家姐妹走走停停,直到陈家的花园。此刻已是九月,花园里秋菊盛开,丝毫不显颓态。 县衙官邸小,也没有这么大的花园。谢凌云已经看到谢蕙眼中的欢喜了。——谢蕙一向是喜欢花卉的。 谢蕙笑道:“这花儿开的挺好。”她苍白的脸色因为欢喜而多了点红晕,粉粉白白,煞是好看。 “你真觉得挺好?”陈清神色古怪,“这宅子虽大,可设计的一点都不精巧,也就个园子将就能看看,偏偏这园子里的花儿还这般俗气,难得你还夸它好。” “jiejie……”陈溪嗔怪,用手肘杵了杵jiejie的胳膊。 “啊——“陈清像是想到了什么,嘻嘻一笑,一脸诚恳地道,“是我错了,不会说话,该打,该打!” 谢蕙的脸腾的红了,热浪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仿佛还带着痛意。她生母早逝,自幼养在嫡母跟前,恪守本分,不多言,不妄语;虽然不大受人关注,但这样被人当面羞辱还是头一遭。 谢凌云轻拍谢蕙的胳膊,看着陈清,一字一字道:“没关系,知道错了,下回改正就行。我二jiejie大人有大量,不会跟你计较的。” 陈清一噎,本欲呛回去,但与谢凌云目光相对后,她又息了这心思。 陈溪噗嗤一声笑了。 瞪了meimei一眼,陈清又转向谢家姐妹,问道:“问句不该问的,两位meimei定亲没有?” “啊?”谢凌云愣了愣,下意识看向谢蕙。 “你——”谢蕙脸上红云褪去,瞬间血色全无。 闺阁少女平日里听到“定亲”之类的字眼,都要掩耳疾走。哪有人会大喇喇地问一句“你定亲没有?”谢蕙也曾跟着薛氏出去做客,因为是县令家的千金,她们姐妹常常是受人追捧的。陈清一而再地出言不逊,让她难以忍受。她扯了扯一脸懵懂的meimei,准备离开。 陈清忽的笑了:“诶,不要生气嘛!这儿又没外人。看meimei的反应,那是没有定亲了?唉,可惜了,我们家那几个兄弟不是在京城有了婚约,就是先立业后成家的,不然,倒也算……” “jiejie,不要乱说。”陈溪打断了陈清的话。 陈清做恍然大悟状:“也是,不管怎么样,母亲都不会……县令之女……” 她声音含糊不清,谢凌云却听得明白“不会让陈家少爷娶县令之女的”。她听清但没听懂。什么叫不会娶县令之女?谢家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啊!陈家辞官之后还是白身呢?这个陈姑娘在得意什么?再者,她和谢蕙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岁,陈清对她们说这些做什么?是警告她们不要打陈家男儿的主意么?!小孩子的心思还真奇怪。 谢凌云感受到了从谢蕙身上传来的颤意,jiejie小手冰冷,双目赤红,身子也在发颤。她心里一惊,暗暗将真气灌入谢蕙体内,待谢蕙手心转暖才停手。 谢蕙不知其中关窍,只道是meimei给自己暖手。她心中暖流涌动,反握住meimei的手,微微一笑。过得片刻,定下神来,才转身对陈家姐妹道:“今日多谢款待,万分感激。”她捏了捏meimei的手,轻声道:“咱们回去吧。” “这就走了么?谢二小姐不看花了?” 谢蕙仿似没有听到,拉着meimei,一步一步往回走去。她终于知道陈家姐妹莫名其妙的敌意来自哪里了。真以为她们家弟兄人见人爱么?京城来的有什么了不起? 疾行数十步后,谢蕙鼻尖冒汗,呼吸不稳,再看一边的meimei,小脸红润、呼吸均匀,毫无疲态,不由暗暗称奇。 谢蕙停下脚步歇息,叹道:“早知道她们瞧不起咱们,还不如不随她们过来呢……” “嗯,可能大jiejie就是这么想的。”谢凌云随口说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谢蕙脸色变了几变,她动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 ——自从岳姨娘过世后,谢蕙一直跟着薛氏,与谢萱相处也只有在课堂上。谢萱平日里颇有长姐风范,可是谢蕙心里对冯姨娘及其所出子女不是没有芥蒂。 姨娘过世时,她六岁,虽然年纪小,但也记事了。她清楚地记得,姨娘说是冯氏害了她。 这些她牢记在心,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嫡母和小妹。 谢蕙带着meimei回厅堂时,神色自若,绝口不提方才之事。谢凌云瞧她一眼,也乖乖没有开口。 也是,小孩子吵架,总不好向大人告状,而且那些话也不方便说出口。不过,回去以后,她得告诉母亲,陈家人并不欢迎她们。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么么哒。 第9章 诗会 回去以后,还未等谢凌云开口,薛氏就问道:“陈姑娘带你们做什么了?怎么一会儿就回来了?” 三姐妹都在。谢凌云瞧了一眼谢蕙,果见其面色一沉,知道她是想到了当时发生的事情,忙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抚。 “阿芸,你来说。”薛氏又道,她没指望一向寡言少语的谢蕙回答。 谢凌云抬头,见母亲面上带有几分不耐,再一看长姐也是一脸紧张的模样,她想了一想,慢吞吞道:“也没什么,她说是带我们去看花,实际上就是冷言冷语奚落我们,说什么县令之女不配嫁到他们家什么的。阿娘,咱们家要跟他们家结亲吗?” “你说什么?”薛氏愕然。 “阿娘,咱们家要是真有谁跟他们家订了亲的话,那就退了吧,他们瞧不上咱们家,这亲事不结也罢。”谢凌云很认真。 谢萱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她心说,谢芸一点都不傻,至少比她这个做jiejie的聪明。 薛氏恚怒,她的女儿单纯憨直,毫无心机,想来是不会对她扯谎的。她毫不怀疑女儿这番话的真伪,但是她不敢相信直爽热情的陈二太太一家竟是这么看她们的,一点情面都不给。 “阿芸说的是真的?”薛氏看向谢蕙。 谢蕙低眉敛目,轻声道:“是。”顿了一顿,她又将陈清关于定亲的那套说辞说给嫡母听。 薛氏听罢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方道:“陈家欺人太甚!” “阿娘不要生气,他们不欢迎咱们,咱们也不欢迎他们就是了。别气坏了身子。”谢凌云忙道,她听得出来阿娘气息不稳。 薛氏心下稍慰,温声道:“我儿受委屈了。”随后,她略有深意地看了谢萱一眼:“你们也都累了,下去休息吧。” 谢萱与谢蕙应一声,施礼退下。谢凌云则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母亲身侧,拿了个玉槌,作势要给母亲捶腿。 “你这鬼头,做什么呢?”薛氏瞪了她一眼。 谢凌云嘻嘻一笑:“我怕阿娘生气,给阿娘捶捶腿,顺顺气儿。” 细长的食指轻戳女儿的额头,薛氏虽然还板着脸,但眼里已经涌现了笑意。她这个女儿论聪慧灵巧,远不及那两个庶女。——那两个都是有七巧玲珑心的,一肚子心事儿。不过她女儿,真是贴心极了。 薛氏慈爱地摸着女儿的头发:“阿娘不生气,有你在阿娘身边,阿娘怎么会生气?” 有时候薛氏也发愁,她这个女儿将来到了婆家,还不知怎么样呢。不管别人待她怎样,她总是一片赤忱待人。对谢蕙、对刘mama,甚至对身边的丫鬟仆妇皆如此,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听母亲说不生气,谢凌云便放心了。她又想起一事,说道:“阿娘,不要把大jiejie嫁到陈家去,陈家人不会对她好的。” 薛氏佯怒:“这话是你该说的?有哪家姑娘整天把婚事、嫁娶挂在嘴边?夫子教你的规矩都又忘了?今天出门做客,夫子布置的功课你做了没有?每天要写的字都写了……” “哦?哦哦,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写,这就去写。”谢凌云连忙告饶,“阿娘别气,我这就去,这就去。” 她冲薛氏胡乱作了一个揖,就放下玉槌,向外跑去。 薛氏看着女儿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心底却是一片柔软。 谢萱和谢蕙离开薛氏的房间后,走得很慢,起初她们隐约能听见那对母女的对话。谢蕙一面羡慕meimei,一面自怜自叹,没留意到谢萱在跟自己说话。 “二meimei?”谢萱很有耐心,再一次问道。 “啊?”谢蕙一愣,看向谢萱清水芙蓉般的脸,她努力压下自己心里nongnong的憎恨,呆呆一笑,“大jiejie说什么呀?” “二meimei觉得陈家怎么样?”谢萱继续问道,心跳渐渐加速。 谢蕙歪了歪脑袋,似乎有些迷惑:“陈家不喜欢咱们,不过陈家的园子很大,花园里的花也是真的很好看。” 谢萱“唔”了一声,不置可否,扔下一句:“姨娘还等着我,我先回去了。”就快速向前走去。 她走得很快,边走边在心里自我厌弃,谢萱啊谢萱,你真是个傻子。她们比你小,却都知道陈家不好。只有你,被陈家的富贵迷了眼,非要使尽手段嫁过去。 她的身体隐隐颤抖,上下牙齿相撞,咯咯作响。她想快些回房去,她要抱着厚厚的被子,才能驱走由心底蔓延至全身的寒意。 次日,谢家姐妹不用出门做客,继续跟着宁夫子学习。宁夫子照例要检查她们的功课,一一看后,她慢条斯理道:“莫不是出门做客把功课都忘了,确定这不是在应付我?” 谢萱当即红了脸,身为长姐,她连忙起身认错,谢蕙、谢凌云也认错不迭。 宁夫子瞧了谢凌云一眼,道:“三小姐昨日写的不错,不在此列,先坐下吧。” 谢凌云听话坐下。 谢萱的脸更红了,她轻咬樱唇,惭愧万分。她心说,不过这也怪她不得。她昨夜哭了许久,快睡下时才想起此事,又点灯研磨匆忙写就。自然是不能与平时相比了。 宁夫子略说了她们几句,才让她们坐下,开始上课。宁夫子的教学目标一直很明确,对这个三个姑娘,诗词歌赋、四书五经,只需粗通即可。倒是女四书,得好好教给她们。这才是女子立身之本。 可惜她讲这些,谢凌云不大爱听,背倒是也背得,宁夫子问起心得体会,她却是半句也说不出来。连宁夫子都摇头感叹,不知她是聪明还是蠢了。 谢凌云倒不在乎夫子的批评,很早之前师父说过,所谓的女四书都是哄人的把戏,是看不见的绳子,专门来把女人绑起来的。她学的好,不用骄傲,学的不好,也不必难过。难不成她将来还要拿这绳子捆自己不成么? 刚一下学,谢凌云匆匆与夫子长姐告别,拉着谢蕙就回母亲的院子了。——她和谢蕙就住在薛氏的院子里。 因为谢蕙走路慢,她也只能放缓脚步。甫一走进院子,她就听到母亲房间里隐隐约约的对话声。她屏息细听,是母亲的声音:“你父亲怎么说?” “回母亲的话,父亲已经同意了,说在家里办诗会是正事,直接从账上支银子就是。只是还需母亲吩咐女眷们,届时待在房内,不要随便走动,免得冲撞。”回话的人声音嘶哑,分明是谢怀信。 谢凌云拉了拉谢蕙的手,两人快走几步,掀帘入内。 果然看见一身锦蓝衣袍的谢怀信正恭敬地站在薛氏面前,微微躬身,等薛氏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