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薛云深给他爹写了封口水信,想了想,侧头问许长安:“如今你身子不方便,就不去簌都了吧?” 薛云深所想的,也正是许长安的打算。他肚里孩子还算不得十分稳固,舟车劳顿,怕是不妥当。 “前后折腾了一年多,竟然还是见不到三叔的面。”许长安无声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酸葡萄干,摇了摇头:“不去了。” 事实上,薛云深并不知晓许长安素来与他三叔亲厚,但身为皇子,他却清楚许惜自镇守芜城起,已有数年不曾返京。 看着几息前还言笑晏晏的王妃,薛云深沉吟许久,给许长安三叔许惜写了封郑重的邀请。 这两封亲笔信,在不久后就让薄暮送去驿站了。 数十日之后许惜收到信,气得当场拍了桌子,把大大小小的一干将领,全扔出去互相演练了一番。 苦不堪言的将领们,纷纷哭嚎着跟许惜长子,就是许家排行第二的许道宜诉苦。 许道宜听了前文后事,好奇心顿起,趁他爹不在,偷偷翻看了那封墨王殿下的亲笔手书。 只见上面寥寥写了几行字,概括大意为:三叔,我和长安就不去看您了,长安怀了身孕,不宜车马劳顿。我们大婚时,还请三叔一家老小务必赏脸前来。 “啧啧啧,未婚先孕。”许道宜颇为幸灾乐祸。 片刻后,意识到许惜为什么生气的许道宜,重新掐指算了算时间,发现距离长安开花才不过过了两月,当即肃然起敬:“这个小弟夫可真是后来者上的济世人才啊。” 第72章 你到底变不变原形牡丹花 许道宜偷看墨王殿下亲笔信的行为,情理之中的, 被他爹许惜发现了。 作为毫无威严的小元帅, 许道宜被亲兵拎进他爹书房时,很是战战兢兢。 “爹,”许道宜察言观色好半晌, 试探地开了口:“不知您叫儿子来,所为何事?” 许惜头也不抬地悬腕练着书法, 他与许长安他爹的相貌颇为相似,都是风神散朗的气宇轩昂, 只不过面貌要显得更年轻些。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身居帅位的缘故,眉目与鬓角有点过于锋锐的凌厉,不笑的时候, 十分令人望而生畏。 许家六个孩子,有五个平生最惧怕许惜, 只有“胆大包天”的许长安敢同他亲昵。 最后一笔勾完, 许惜直起腰, 顺手将狼毫挂回了笔架。 仔细端详着刚刚完成的子昌帖, 许惜对堂下站着的许道宜道:“说说看,有什么感想。” 坦白而言, 许道宜很想腆着脸装糊涂。 可惜上次装糊涂的后果还历历在目,故而有贼心没贼胆的许道宜,在心里同小堂弟长安说了声对不住后,死道友不死贫道地干咳一声,大义凛然道:“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未婚先孕一事不说有辱门面,却的确不是什么雅事。此先河一开,若是后辈争相效仿,将导致大周婚姻律法名存实亡……” 许道宜引经据典,举一反三,滔滔不绝地说了老半天。 许惜不置可否,等他一口气说完了,才听不出喜怒道:“这就是你的感想?” 许道宜壮着胆子咽了口唾沫,还没得及回话,就又听见他爹问道:“你嫌长安未婚先孕丢人?” 许道宣以名誉发誓,按照许惜对许长安的偏爱程度,他坐实此诬陷的下场,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二十军棍。 为了避免遭到棒打,许道宜不得不连忙开口辩解道:“不是,爹我没有这个意思,您听我说——” “不是这个意思?”许惜出言打断了儿子,“不是这个意思你是哪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是,是……” 许道宜吞吞吐吐是了半天,急得抓耳挠腮,也没是出个所以然来。 书到用时方恨少。由此可见,即便是武将,平日里也应该多读些书的。 对面,自收到薛云深的亲笔信开始,就憋了满肚子火的许惜,此刻终于控制不住了。 他耐心告罄地将镇纸重重一放,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看看你,再看看长安,同样都是男人,你怎么,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许道宜完全没想到此事还能扯到自己身上,只好直眉楞眼地盯着他气得浑身哆嗦的亲爹。 许惜想起儿子十年来毫无动静的肚子,气得忍不住绕着书桌转了两圈。又转了两圈,还是气不过,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破口大骂道:“混账东西!老子还没嫌你跟他十年,连半个孙子都没给老子生出来,你反倒先嫌弃长安来了?” “你要有本事,怎么不晓得努把力生个孙子出来?” 被混账东西混账东西地骂了好半晌,反应过来的许道宜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 眼见许惜越说越气,尊奉百善孝为先的许道宜,只好斗着胆子,支支吾吾地打断了他爹:“那个,爹……” “我,我是……上面的那个。” 许惜闻言,大惊失色:“什么?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竟然还是上头的那个?!” 许道宜:“……” “这可真是我亲爹啊。”许道宜心酸地抹了把脸。 当晚,苟延残喘,互相搀扶着站在校场外围喘气的将领们,有幸亲眼目睹了大元帅提军棍棒打不肖子。 “天可怜见的小元帅,又要挨二十军棍了。”在一片落井下石的唏嘘声中,肤色黝黑的年轻小将,用胳膊肘撞了撞旁边的年纪稍长的将士:“哎秦大哥,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小元帅因为什么又惹怒了元帅。”颧骨高耸的将领不着痕迹地将微微颤抖的左手手背,往背后缩了缩,与往常一般无二地笑道。 小将完全没发现身旁的秦大哥有哪里不对,主动凑过来神神秘秘道:“我听说小元帅挨打跟咱们一样,是因为一封信。你说元帅……” 小将絮絮叨叨的声音响了起来,火光照不到的昏暗处,一串鲜红的血液,缓缓淌下了手背。 相比簌都的鸡飞狗跳,收到薛云深言简意赅的口水信的皇宫,则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 当然,只是表面上的。 敬宗皇帝拿到那封仅仅写了几个行的信,只来得及瞄上两眼,便急匆匆地赶去皇后宫里了。 “……长安有喜,不日返京。”皇后,即薛云深他娘,逐字逐句地将信读了遍,登时又惊又喜道:“长安那孩子有孕了?” “天佑大周,真是天佑大周,”皇后翻来覆去地翻看着信,“我皇室后继有人了。” 敬宗皇帝竭力压住上翘的嘴角,佯装不在意地冷冷哼了声:“那臭小子,要不是想让我吩咐礼部提前准备大婚,他会知道写信来?” 过了片刻,敬宗皇帝到底没忍住,又狠狠骂了句:“臭小子!” 只不过这回,与薛云深如出一辙的眼睛里,笑意是怎么都藏不住了。 既然钦定的墨王妃有喜,那么婚约的事情自然也到了昭告天下的时候。 许慎被召进宫时,虽然心中隐约猜到此行和小儿子的婚事有关,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原因竟然是这样。 ——小儿子长安有喜了。 接了赐婚的圣旨,叩谢了皇恩,许慎回到了府里。 在牡丹皇城因为三皇子墨王殿下与许长安的婚事而喧嚣欢闹之时,大司马府却罕见地陷入了可怕的寂静。 许道宁的长子,许长安的大胖侄子,安安静静地窝在娘亲怀里,黑濯石般的眼睛瞅了瞅沉默不语的祖父,又瞅了瞅拿帕子拭泪的祖母,最后拇指也不啃了,只哇地一嗓子,声嘶力竭地哭了出来:“哇啊哇啊——” 于是,哄孩子的拨浪鼓声,轻微的拍打声,幼儿的哭声搅成了一片。 “元祁乖啊,不哭了不哭了。”柳绵心疼不已地从儿媳手中接过孙子,又哄又逗地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 一旁的许慎见妻子动作僵住,连忙问道:“他说的什么?可是要什么玩具?” 柳绵心情复杂望了眼丈夫,没说话,默默将手里的长孙递了过去。 片刻后,听清嚎啕大哭的长孙嘴里嚷着什么的许慎,脸色五彩纷呈般精彩。 那牙还没长全的胖小子,正口齿不清地哭着要“弟弟”。 而早在许慎出宫之际,一位乌衣的太监,鬼鬼祟祟地跟着他马车后头,去了城外的寒山寺。 暮色将临,寒山寺络绎不绝的香客,犹如知倦的飞鸟,零零散散地归巢去了。 松香四溢的寺庙后院,野趣横生的小亭内,几只野鸽被人指间的馒头碎屑吸引,迟疑着收了翅膀。 “过来。” 一把仿佛水中泠石的清冷嗓音,轻轻掠出了冬日雪花般的唇峰,荡漾进稀薄的夜色。 灰色野鸽受到温和的蛊惑,踌躇地朝布衣僧人的方向,迈出了爪子。 就在那灰色的小东西,探头探脑地伸出尖喙,即将啄食僧人掌心里的馒头屑的瞬间,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翻过了墙,落在了布衣僧人身后一丈处。 扑棱翅膀的声音响了起来,受到惊吓的野鸽,慌乱拍着翅膀飞远了。 僧人垂眸看着面前空荡荡的青石砖,良久,他斜过掌心,将手里的馒头屑倒在了一旁的石桌上。 “什么事。”有条不紊地清理干净掌心,僧人缓慢开了腔。 黑衣人始终佝偻着头,不敢抬高半寸下巴。直到被问起,才略微挺了挺僵直腰背,简明扼要地禀告:“许惜起疑,边陲兵力部署图乃是故意伪造,甲秦恐已暴露。” “可惜了。”说是这么说,僧人的语气却丝毫没有惋惜之意。 他略略转过头,亭下的灯笼被风吹动左右晃荡,昏黄的光线几次险险擦过他的身子,还没来得及映照出他的脸,又被风挟持着换了个方向。 维持着侧头的姿势,僧人淡声道:“既然被发现了,就让他把罪名往右相身上倒。” “左右九族都被斩了的人,再加个通敌卖国的罪名,也无甚大碍。” 黑衣人等了会儿,没等到别的吩咐,便用力一顿首,应了个是。 乔装打扮过的乌衣太监,躬着腰背赶到小亭,刚好与黑衣人擦肩而过。 “殿下。”太监见到亭内的布衣僧人,立马磕头行礼。 “怎么了?”僧人嘴唇嗡动,默念着观音经,如玉雕的手指,随着念诵,缓慢拨弄着佛珠。 然而下一刻,僧人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姿态,倏地凝固住了。 年迈的老太监,即便努力克制着,声音依旧足够尖锐,像是无所事事的野猫,偷跑进富贵人家府里,专捡着珍贵的琉璃磨爪子。 重重磕了个头,老太监一字一顿道:“三皇子的王妃有孕,敬宗有意提前立太子。” 另外一头,还不知道婚事已到了人尽皆知地步的许长安几人,近日则在准备船只。 从风都回皇城,陆路对目前许长安来说,是最不能选择的返京方式,反倒是海路更为方便快捷,且对他肚子里的孩子伤害最小。 风都素来有海上之城的美誉,可惜稍大一点的船只,都让梁军撤退时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眼下城内只有几条草蓬渔船。芜城倒是有几条备用的大船,可惜宫将军回信来说全是战船。 造船来不及,战船不够舒适,无奈之间,也只得将就了。 故而薛云深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忙着指挥人改造从芜城驶来的战船。 但不巧,今日墨王殿下想趁着王妃睡着未醒偷溜的计划泡了汤。 几乎是刚掀开被子,薛云深的衣角就让许长安抓住了。 “你要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