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节
赵世点头,打量着他问道:“你觉着该如何处置最佳?” 白樘道:“臣不知。” 赵世笑道:“你是刑部尚书,如何竟说不知?” 白樘道:“若按照律法,自然要将所犯罪行昭告天下……” 赵世看出他疑虑之意,便道:“此处无人,你直说就是了。” 白樘道:“严先生一生立功无数,更曾得圣上嘉奖,功高德劭,最后行差踏错,落得如此,但毕竟触犯律法,无可辩驳。至于睿亲王被刺一案,尚有些地方真相未明,臣揣测背后应有更大的图谋。” 赵世道:“其实这些,你本来可以自己私下料理,如何还要告诉朕?” 白樘道:“一来严先生乃是功臣,二来,涉及辽使乃是国家大事,臣不敢有所私瞒。” 赵世想了会子,方道:“所以,若是此事交给你处置,你所选的,应是将严先生的罪责公告天下,载入案册,然后再行继续彻查睿亲王遇袭一案,对么?” 白樘深吸一口气:“是。”虽非最佳,但这是他的选择。 赵世又道:“至于原因么……因为你是刑部尚书,是担着这天下刑律法度的至高刑官,你若私心暗谋,就如严大淼一般行径了,我说的可对?” 白樘道:“陛下圣明,这正是臣心中所想。其实,也正是因为严先生临死之前同臣所说的那番话,才越发警醒了臣。” 赵世道:“所以你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朕,让朕来处理,同时,你也该知道,朕必然不忍眼见严大淼身败名裂,必然会成全他的‘功高德劭’,同时,也不会冒着让辽人跳起来的险……把这所有都昭告天下,对么?” 白樘垂首:“请陛下恕罪。” 赵世笑了笑,摇头道:“朕的白爱卿,从来不会让朕失望……好罢。就由朕来行此事,成全你罢。” 随后一日,赵世下旨,只说严大淼年高,无疾而终,命停灵七日,文武百官三品以下皆去祭拜送灵,隆重相送。 白樘见这般旨意,无话。 严大淼身死之时,白樘就在屋外,何况还有个巽风,当着他两人的面儿,自不会有人有机会对严大淼下手。 现在回想,当时严大淼进屋之前所说的那些话,其实便已经如同遗言了。 其实,以严大淼的功绩,就算是事发了,如实禀告给赵世后……念在他一生为国,且又年高耄耋的份上,未必就会判他极刑。 但他仍是选择了这样的一种诀别方式。 此后白樘每每会想到那天下午,跟严大淼所说的种种,以及他临死之前的神情,动作,言语。 大概是那青花的散毒波及,每每鼻端甚至也能嗅到那奇异的毒气味道。 而刑部之中,被此事影响甚大的另一个人,却是季陶然。 目睹严先生死后,季陶然痛心彻骨,骇然之下,几乎当场晕厥。 此后,严大淼的尸首被运回了行验所,只因毕竟此事干系匪浅,虽然有七八分确信没有外力介入,但仍要谨慎行事。 本来见季陶然似有难捱之意,白樘不愿他来查验严大淼的尸首,谁知季陶然竟主动请缨。 昔日的长辈、前辈、恩师、益友,如今就在眼前,头发胡须如雪一样,虽是服下剧毒而亡,神情却依稀透着安详之色。 季陶然站在案台之前,望着那苍老的容颜,眼前一度模糊。 身后的几个小验官,都也有些感同身受,素来他们查验的都是些别人的尸首,如今……却是昔日叱咤风云的领袖人物,众人眼中至高的前辈。 因此自然是兔死狐悲,悲痛难禁,虽不敢出声,却忍不住频频抬起袖子拭泪。 有两个贴心的行验,见季陶然如泥雕木塑似的立在跟前,许久不动,便上前来劝,却终究无用。 将近黄昏,一道金色光芒从外照进来,掠过严大淼僵硬的尸身。 季陶然长长地吁了口气,举手解开他的衣裳。 从头仔细查验,动作严谨,一丝不苟,他所有的一切,几乎都是从严大淼身上学来的,最后这一场,就如同把所学都奉上,让严先生的在天之灵检验。 在查到严大淼的左手之时,季陶然发现了异样。 严大淼的双手都是死死握紧的,因为毒发的剧痛跟不适感,让他本能如此,故而在让他的右手恢复原样之时,季陶然颇费了点力气。 还未打开严大淼的左手之时,季陶然便本能地觉着不对。 一刻钟后,在松开第二根手指的时候,在严大淼的掌心里,显出了一枚仿佛棋子一般的东西,拇指大小,晶莹圆润。 奇异的是,竟是半白半黑,极纯极净的黑跟白,构成一个醒目的太极图案。 季陶然惊疑不定,怔怔地望着此物,恍若神失。 这日晚间,季陶然自刑部晚归,正往外而行,却见前方廊下,有两人站着,正对说着话。 正是白清辉跟云鬟,两人看见他来了,便忙走过来迎着。 季陶然道:“你们怎么在此?” 云鬟道:“我本要等你一同回去……正好清辉也来寻你,便在此等候。” 原来云鬟跟清辉两人,都知道严大淼对季陶然而言不同寻常,怕他难受,便想相陪。 季陶然笑道:“多谢,既然如此,我便请你们去吃酒如何?” 两人对视一眼,云鬟试图劝住,因道:“你的酒量不佳,若是吃醉了,又要自己难过。” 季陶然道:“我这两日,总觉得嘴里心里都有些发苦,整个人像是在黄连里泡过似的,想着吃点甜甜的桂花酒解一解才好,怎么这样也不肯答应?那你便回去,我叫清辉陪着。” 清辉看一眼云鬟,却道:“去又如何?只不过总是去谢主事府里叨扰,过意不去,昨日我听卫大人说,新开了一家酒馆,又清净,果品酒水又好,许多人都去呢,不如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当即三人皆都骑马,来至南城酒家。 远远儿地却见楼边儿绿柳婆娑,碧色长枝宛若美人青丝,于晚风中微微飘扬,甚是清幽雅致,抬头,见匾额上是“醉扶归”三字。 季陶然先叫了一声“好”,小二将马拉去,系在旁边柳树上,请了入内。 三人上楼,捡了个靠窗的雅间儿落坐,果然便叫了一坛子桂花酒,因在座都是酒量不佳的,白清辉跟云鬟两个,便只沾沾唇示意,只季陶然一个人,不由分说先灌了三盅。 因是在外头,不便谈论公事,就只说些近来的琐碎事情。云鬟问清辉道:“你的病都好了么?” 清辉道:“好了。多劳记挂。” 季陶然道:“我原本叫她去探望你,她竟不肯去。” 云鬟忙低头喝茶,清辉却一笑道:“你们两人素来无话不说,你去就已经足够,何必还再拉扯谢主事。” 云鬟见他神色如常,云淡风清,知道清辉的为人甚是光风霁月,当下才算放心。 清辉又道:“只是我病了一场,让你们两人也跟着不安了一番,是我的不是,我向二位赔礼。” 说着便端了茶盅,以茶代酒,饮了一口。云鬟见他意有所指,也饮了一口。 见季陶然喝得急,怕他醉了,两人便频频给他布菜,饶是如此,不多会儿,那脸上便透出醉红之色。 正这会儿,有个唱曲的歌姬上来,躬身行了礼,便弹起琵琶,却是唱得《酒泉子》,道:“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季陶然手拿竹筷,敲着碗碟打拍,一边喝彩:“好个‘来疑沧海尽成空’,又好个‘梦觉尚心寒’,可知我心里也是如此?” 便叫再唱一曲,这歌姬想了想,又唱道:“买得杏花,十载归来方始坼。假山西畔药栏东,满枝红。旋开旋落旋成空。白发多情人更惜,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 季陶然听着,眼中的泪不由悄然落了下来,含泪笑道:“唱得越发好了。” 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便赏给了那歌姬。 那女子千恩万谢,又要再唱,季陶然止住道:“罢了,就到此,再有好曲,也再不如这两首叫我心动。” 歌姬退后,云鬟跟清辉面面相觑,虽知道他很不对,又不知如何劝起。 季陶然自喝了一盅,伏在桌上,一时无声,清辉低低说道:“不如咱们且去。” 正说这句,却听得楼下咚咚脚步声响,有人上来,笑道:“方才是你在唱?果然好一把声音,过来到我们屋里,唱得好,大大有赏。” 那歌姬谢过,便果然随着去了,顷刻,又婉转唱了起来。 虽是隔着,声音仍是极为动听,清辉跟云鬟不觉也听了几句,正欲叫小二过来算账,就听隔壁道:“过几个月,哥哥成亲后,只怕就没今日这般受用了。瞧我对你好不好?” 另一个人笑道:“也罢了。” 先前那个道:“你过夜是几钱银子?” 原来问的是那歌姬,听歌姬答道:“客官恕罪,我是卖艺不卖身的。” 那人笑道:“这不过是想多要些银子的噱头罢了,你只管说,我们哥哥是王爷府的眷亲,你若是伺候好了,只怕一步登天,也未可知呢。” 清辉一怔,云鬟见他脸色有异,便悄然问道:“怎么了?” 清辉低声道:“你……没听出来么?是柳纵厚。” 是日,太子府中,却也正是热闹非凡。 原来赵黼特请了薛君生进府唱戏,且说是为了赔罪,太子妃毕竟心疼儿子,冲动下打了他一掌,自觉手也跟着疼了两日,很不自在。 然而赵黼却只说是自己的不是,他又是个会口灿莲花的,便把太子妃哄得复又心花怒放。 望着这般“懂事”的儿子,又想起他先前何等九死一生逃出来的……那心也软了,竟暂时把那些外头的闲言碎语都压了下去。 又兼赵庄从旁解劝,说是明年必然会成亲。太子妃因着实拿赵黼没有法子,只得先听了这句话,权当“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横竖只母子两人和好如初就罢了。 如今又请了戏来博她欢心,跟几家素来相好的夫人们共坐乐和。这众家夫人如何不解,一边儿看着戏好,一边儿又夸赞赵黼孝顺。 太子妃更加放开心怀,从《贵妃》到《游园》,又到《白蛇》,薛君生自有天生之能,观者无不被引入戏中,所听所看,一时倾倒。 渐渐唱到白素贞被镇入雷峰塔,夫妻分离……一幕戏罢,薛君生行礼后退了。 太子妃掏了帕子拭泪,道:“这法海也是多事,好端端分开夫妻两个。” 说了两句,因要吃茶,却觉着身边儿少了什么似的。 转头看时,不见了阿郁,因问身边儿的侍女,一个道:“阿郁姑娘方才有事,才暂时告离。” 太子妃不以为意,仍是跟其他人说方才所看的戏文。 且说君生退下,因连唱了三出,不觉有些劳累,身边小幺儿奔前奔后地忙碌,忽地见门口一个人走了进来,竟是阿郁。 小幺儿先前因见她站在太子妃身旁,便陪笑道:“jiejie来做什么,可是娘娘又有吩咐?” 薛君生在铜镜内看见,脸色微变,便不忙卸妆,只站起身来。 阿郁道:“没什么大事,你且去忙。” 那小幺儿机灵,回头看一眼君生,见他不言语,便自去了。 阿郁走前一步,行礼道:“先生……方才唱得甚好。” 君生淡淡地,并不似平日应酬般温和恭敬,道:“jiejie不是伺候太子妃身边儿的么,如何来至此处,若有吩咐,可说。” 阿郁看出他的冷淡之意,终于道:“娘娘……只是说方才唱得很好,只是那法海未免多事,好端端分开夫妻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