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节
临近年下,清晨之时,不知谁家放了一挂爆竹,走在石板路上,伴随着河面水汽弥漫,还有一股微微呛人的气息。 这日,因是乌篷船杀人案的最后一审,早早地便有许多人在县衙门口等着。 那吴老实昨晚上也并未归家,仍是苦苦地守在县衙前,是有邻舍看不过去,便抱了一床被子出来给他披上,早晨时候,已经冻饿的脸色发青,站都站不起来。 众百姓议论纷纷,眼巴巴地望着日头升起,县衙门方打开。 只因昨儿阮氏已经招认了,故而今日过堂,不过也是走个过场而已。 郑盛世略问了几句,阮氏一一回答,吴老实在旁听着,涕泪俱下,渐渐地陪着跪在地上。 阮氏答完了话,回头看他,眼红垂泪道:“大哥,能跟你过了这几年好日子,我已经足了,以后你再找个贤惠女子,好好过日子,就把我忘了吧。” 吴老实便不哭了,也望着说:“是我没能耐,你不嫌弃跟了我,如今却落得这样,别的我也不说了,等你死了,我就跟了去,你向来怕那鬼鬼怪怪的,有我陪着你,一块儿去见阎王爷,也少些惊怕。” 两个人说了这几句,相对大哭。 郑盛世在上,见状叹道:“可怜,可怜,你们倒是一对有情人,只可惜做下这样罪行,本大人也是姑息不得的。” 正要宣判,忽然听见外头有人道:“大人,杀人的并不是阮氏。”声音清清冷冷,却十分清晰明白。 众人听了,从上到下,都看向那声音传来之处,人人惊疑不定,只韩伯曹站在郑盛世旁侧,皱眉看向外头。 郑盛世早惊奇起来,道:“是什么人在说话?” 外间听审的众人回头,却均觉眼前一亮,原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背后,头戴银狐皮的帽子,着一袭苍灰色对襟袍,腰系着如意结的灰色丝絩,右侧垂着一块洁白佩玉,并一个银灰色荷包。 打扮的虽是简朴素净,生得却极出色,双瞳寒澈若水,眉若墨画,唇似涂朱,其清丽秀美,无法形容。 众人见了,不由自主向着两边儿让出一条路来,少年端肩直腰,目不斜视,徐步往前,一脚迈进县衙大堂,上前行礼道:“草民谢凤,见过大人。” 郑盛世却无法出声,只顾盯着看,竟是目不转睛,满脸惊羡之色。 旁边韩伯曹用力咳嗽了声,郑盛世才醒过神来,却仍是不错眼地盯着,口中道:“好好……好个少年,咳……你是哪里来的?” 云鬟见他方才竟没听见,便又道:“草民谢凤,见过大人。” 郑盛世才笑道:“好名字,果然是人如其名,美哉美哉。”仍是上下不住地打量,竟把问案之事抛在脑后了。 韩伯曹见他只顾贪看云鬟,忍不住皱眉,先开口道:“谢凤,方才你在外头所言,是何意思?” 阮氏跟吴老实两人也都呆呆地看着云鬟,不知究竟如何。 郑盛世这才记起来,就也跟着问了一句,又见云鬟人物丰美清俊,生怕这美少年胡言乱语惹祸上身,便又和颜悦色提醒说道:“你可要想好了说呢,毕竟此案阮氏已经招认了,本官正要定案呢。” 云鬟不慌不忙道:“大人,我说这话,是有凭据的,那日我正好经过题扇桥,曾见过杨老大的船打下头经过,船上有一人上了岸,我是见过那人的。当时并不知是凶手,也不敢乱说,后来越想越是不对,生怕漏了线索,误导了大人断案,因此斗胆前来告知。” 郑盛世见她言语动听,大为受用,声音越发温和几分:“好好,那么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云鬟扫一眼阮氏,却见她有些紧张地望着自个儿,眼中竟透出几分骇然之色,却全无期盼惊喜之意。 云鬟道:“我只看见了那人是个女子,因为她的手指上涂着蔻丹。” 郑盛世一愣,还未出声,韩伯曹喝道:“既然是个女子,岂不正是阮氏了?又说什么别的。” 云鬟淡淡道:“韩捕头莫要着急,我说那杀人的女子手上涂着蔻丹,可是阮氏的手指甲上却并无颜色,岂不证明并非是她杀人?” 这凤仙花掺上明矾捣碎,所染的指甲,水洗不褪色,若保养得当,能留三四个月,颜色也好看,故而最为女子喜欢。 韩捕头目光阴沉,道:“就算是染的指甲,未必不能用法子洗去。何况阮氏已经供认了,若不是她杀,她又何必自认死罪?” 韩捕头说罢,阮氏忙抢着说道:“是,的确是我杀的人,并没有别人了。” 云鬟道:“这杀人凶手又不知会有人留意她的指甲,又何必徒劳洗去?”又朝上行礼道:“大人,请容我问阮氏一个问题。” 郑盛世见她侃侃而谈,口齿清晰,语气平和,更是风姿绝好,恨不得她多说几句,便道:“你问就是了。” 云鬟转头看向阮氏:“你说过杀人的刀子扔在了河里,那这刀子是多长,做什么用的?” 阮氏迟疑看她:“你、你要做什么?” 云鬟道:“既然是杀人命案,若没有凶器,是无法定案的,大人自要派人前去河里打捞,等捞上来,便能验证你说的是真是假。” 阮氏透出紧张畏缩之意,目光左右乱看,郑盛世见状,忙也跟着问道:“阮氏,你快些回答。” 阮氏道:“我……一时慌乱随意拿了把刀子,并没仔细看。” 韩伯曹松了口气,郑盛世便看云鬟,却见她思忖了片刻,忽地说道:“大人,我还有一个法子,可以验证阮氏是否是真凶。” 郑盛世精神一振,笑道:“是何法子?你快说。” 云鬟上前,低低这般如此说了一遭儿,郑盛世眉开眼笑,连连道:“有趣,有趣,本官倒是没想到。”说着便招了两个捕快过来,也吩咐了几句。 那两人离开,顷刻回来,一个手中拿了一把匕首,一个竟抱了个原本放在公差房中用来习武的假人,便立在了公堂之上。 此刻底下百姓,堂上捕快,见状都惊奇非常,不知到底要做什么,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郑盛世含笑看了云鬟一眼,便对阮氏道:“你拿着这把匕首,就当这假人是那杨老大,你就按照当日你行凶之时做所,在他身上刺来看看。” 阮氏色变,那捕快早匕首塞在她手中,阮氏如碰烙铁,本能松手,匕首跌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 郑盛世挑眉道:“咦,你居然连握都不敢?” 阮氏闻听,急速喘了两口,终于上前又把匕首拿了回来,战战兢兢起身,来到那假人跟前。 郑盛世道:“动手吧。” 阮氏看一眼那假人……虽然只有头,身子跟四肢,并无眉眼,但是被捕快举着,仍有些吓人,她极缓慢地抬手要刺,手却拼命抖个不停,试了几次,都无法刺落。 韩伯曹见状,心中隐约有些明白,忙道:“大人,这岂非儿戏?这假人又非真的杨老大,阮氏刺不下去也是有的。” 云鬟道:“一个假人她尚且无法动手,何况是杨老大一个活生生的真人在跟前儿。” 阮氏听了这句,咬牙落泪,几乎哭出声来。 云鬟道:“阮氏,你是不是在为谁人顶罪?” 阮氏原本瑟瑟发抖,闻言叫道:“不是,是我罪有应得,是我!” 云鬟皱眉,阮氏话音刚落,忽地扑到假人身上,信手乱刺过去,一边乱捅,一边儿哭道:“是我,是我该死……是我杀的!” 只是她毕竟力弱,胡乱捅了七八下子,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捂着脸哭起来:“真的是我,判我死罪罢……” 云鬟见她如此,心中着实无奈:她虽然有救人之心,奈何这人并无自救之意。 正无言以对,忽地见韩伯曹看向堂外,神色有些异样。 云鬟见状,随着转头看去,却正见到人群中有个影子转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云鬟心中一动,来不及多说,忙转身追了出去。 身后郑盛世连叫两声,她却已经去了,郑盛世无奈,起身转了出来,看看地上阮氏,又看看那被扎的假人,却见上面“伤处”虽多,只却都是浅浅地破了皮子……并没扎的很深。 郑盛世看看那假人,回头道:“有些古怪,韩捕头,你看……”谁知一抬眼的功夫,却见面前空空如也,竟没有韩伯曹的身影了。 云鬟急忙追出人群,见那影子快步在前而行,仍旧戴着一顶毡笠,看不清脸容。 连追了两条街,渐渐来至一条狭窄的巷落,云鬟看着前方那人略有些窄的肩头,眼前便浮现那日在桥上所见的绿衣人,不由叫道:“春红姑娘。” 前方那人闻言,猛地刹住脚步。 半晌,才慢慢地回过身来,她缓缓抬头,毡笠底下,红唇嫣然,双眸勾魂,竟正是胭脂阁内所见的头牌春红。 此刻巷子内并无他人,四目相对,春红竟并不惊慌,反微微一笑:“小哥儿,又见面了,原来那日,你果然并不是急色去的?” 云鬟道:“你如何竟来听审?” 春红道:“你先说,你为什么会找到胭脂楼去?” 云鬟也不隐瞒,便将派人跟踪过阮氏的话说了。 春红笑道:“我还以为是她告诉你的呢,原来是你这小哥儿弄心机。你倒是有心……只是为了他们两个糊涂鬼忙什么呢?” 云鬟道:“我并不觉他们糊涂,只觉着他们无辜而可怜。” 春红面露鄙夷之色,道:“你觉着人家可怜,人家可不要你的可怜呢。” 云鬟只觉得她话中有话,便道:“如何不可怜,明明是一对恩爱夫妇,却担了并非他们所犯的罪名,竟要生死离别……” 她尚未说完,春红已经切齿道:“什么恩爱夫妻,呸!你觉着他们可有般配之处?” 云鬟一怔,春红自知失言,因笑道:“总之,如今这样儿,只是他们自找的,小哥儿,此事也跟你不相干,你且别多管闲事了,且识相些儿,改日你来楼里,jiejie自会好生招呼你。”她向着云鬟抛了个媚眼,转身欲去。 云鬟上前一步,道:“你既然跟阮氏是旧时相识,如何竟要这样害她?” 春红收了笑,复回头瞪向云鬟。 云鬟道:“你们既然是认得的,阮氏又找过你,自然知道犯案的是你。方才在堂上你也看见了,她宁肯自己死也不肯供你出来,你竟还在此贬斥他们,觉着他们乃是自找?若阮氏也是如你这般自私之人,她早就把你供出来了,他们夫妻依旧可以平安度日……只可惜他们不似你这样铁石心肠。” 春红眉头皱蹙,双眸圆睁,正要说话,忽然看向云鬟身后。 云鬟微惊回身,却见是韩伯曹不知何时来到,正看着春红默默说道:“你回去吧。” 春红终于倒退两步,又看着云鬟,冷笑道:“你什么也不知道。”这才转身离开。 脚步声逐渐远去,只剩下云鬟跟韩伯曹两人对峙。 韩伯曹道:“谢公子,你如何不肯听人劝?” 云鬟道:“我只是想无愧于心罢了。” 韩伯曹笑了笑:“宁肯搭上自己的性命?”说话间,便往前走了过来。 云鬟本想后退,却又生生止步,韩伯曹走到她跟前儿,云鬟本年纪小,在他跟前一比,便更见瘦弱了,就如一只鹿兔面对虎狼似的。 韩伯曹垂眸看她,道:“你还没回答我——宁肯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无愧于心?” 云鬟道:“韩捕头这是要挟我么?” 韩伯曹并不否认,寒声道:“如果是呢?” 云鬟一笑,心底忽然泛出许多昔日的景象来。 龙门风雨之中,白樘曾说:“……不过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昔日在京内,卢离案件后她在刑部养伤,巽风跟任浮生来探,当时任浮生曾说:“若你是个男孩儿便好了,能同我们一块儿,跟着四爷……” 那时候她出神,自以为这是句玩笑话,遥不可及。 忽地想起昨夜的梦:那是她第一次在京内穿男装自在走在街头,提着抱鱼灯乱跑一起,然而心底的无忌痛快,竟无法言说。 今日清晨她起身之时,想起曾梦见的什么,心里还有些微微愠恼,可是现在,却已豁然开朗。 她不悔上公堂作证,也不悔事情来至这般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