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假山下的空地,一群姑娘瑟缩地抱在一起,躲在旁边。一条蛇正在她们面前,缓缓地游动,吐着信子。隐隐约约的沙沙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昌邑县被誉为蛇乡,有许多养蛇人,那里的蛇羹十分出名,还有专门养各种毒蛇炼药的,绮罗从前见惯了,并不害怕。不过,这条是没有毒的花蛇。 “宁溪,去找孟管家,就说府里有蛇。”绮罗回头吩咐道。 宁溪从愣怔中回过神来,连连点头,迅速地跑开了。 “这蛇没毒的,不用怕。”绮罗安慰那群姑娘。 假山上有一座凉亭,林勋贪安静,选在这里看文书。他本来在认真地研究新法,听到山下一片喧哗,见是小花蛇就没动弹,直到绮罗过来。从上看下去,绮罗很胖,像一个rou球球,本来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已经很爱美,多是窈窕纤细的,她这样的身材反而夺人眼球。她极为镇定地站在那里,灵动有神的双眼透出一股子狡黠。这胖丫头,有点意思。 朱惠兰躲在碎珠后面,探出头来,怯怯地问:“六meimei,你有法子将它赶走吗?” 绮罗点了点头,俯下身,精准地掐住蛇的七寸,举起在朱成碧等人的面前。蛇在她手中疯狂地扭动着,那边的姑娘们吓得尖叫连连。 朱成碧当场就吓晕了,朱惠兰则跌坐在地上,绮罗这才把手收回来,很认真地说:“真的没毒。”她以前在养蛇人的家里逮过花蛇做蛇羹,本来也是怕得要死,是父亲抱着她一起将蛇抓了起来,那之后便不怕了。 宁溪和孟四平很快带着养蛇的人赶来,养蛇人看到绮罗熟稔地把蛇放进竹篓子里,忍不住赞了声:“六小姐胆子可真大。平常的小姐看到都吓住了,您还敢用手抓?” “这蛇我以前抓过,做蛇羹十分美味。”绮罗拍了拍手,对孟四平说:“四平叔,你把这花园好好检查一下吧,免得吓到府里的其它女眷。” “是。”孟四平恭敬地应了声,便吩咐下人去检查了。 林勋看到这里,抬手把于坤招到身边,吩咐了两句。于坤惊得瞪大眼睛:“世子怎么知道是她做的?三小姐可也在里头呢。” “刚才劝阻的那个婢女看着眼熟,应该是从勇冠侯府出来的。”林勋合上文书,站起来,冷冷地说,“这么多年了,花样还是这些。”他的声音低沉,仿佛风送出山钟的声音,自带气势。 于坤只觉得身上汗毛直立,世子这是什么记忆力?府里有那么多的下人,居然还能记得一个已经陪嫁出府的婢女? 绮罗回到鹿鸣小筑,进去之前,她停下来吩咐道:“你记着,刚才的事情,不用跟我娘细说。” 宁溪犹豫道:“可刚才那婢女本来是要请小姐过去的,这蛇若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恐怕是针对您的。我们瞒着夫人,会不会不好?” 绮罗摇了摇头:“我有分寸。对方用了没有毒的蛇应该只是想吓吓我,毕竟高门内宅里也不敢闹出人命这样的大事来。我娘被我爹保护得太好了,这些事告诉她,她也应付不来,尽量别让她担心了。” 宁溪明白绮罗的顾虑。从前她还很羡慕夫人,觉得这世间难得寻到跟老爷一样痴情的男子了,什么都护着,担着,丝毫不让她cao心。但现在看来也并不好,遇到国公府这样复杂的后院,小姐这个做女儿的倒要反过来替母亲cao心了。 郭雅心已经听说了花园里发生的事,吓出一身的冷汗。绮罗一踏进她的住处,她便着急地问:“皎皎,没有受伤吧?那是蛇,你怎么敢去抓?下次再遇到,可要躲远些。” “娘,没事的,我以前经常抓……”绮罗脱口而出,看到郭雅心震惊的表情,忙补充道,“是,是表哥教我的!他带我去农户抓过蛇做蛇羹吃。” “云昭……还教你这个?” 绮罗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等郭雅心终于放过她,她连忙回到房里给陆云昭写信,要他保持口供一致,千万别说漏嘴了。 林淑瑶正用玫瑰花露涂着手背,听说绮罗没有被蛇吓到,反而是朱惠兰被吓得不轻,大骂了声:“蠢货!”吟雪连忙跪在地上,苦着脸说:“奴婢不知道六小姐不上当,还不怕蛇……是三小姐自己走过去的。” 林淑瑶放下银制的香盒,问道:“蛇的事都处理干净了吗?” 吟雪低头回禀:“夫人放心,孟四平把花园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只当是不小心从哪里窜出来的。” 林淑瑶的脸色这才好了些,挥手让吟雪起来。 一个丫环在门外说:“夫人,厨房送了一份补汤过来。” “补汤?”林淑瑶疑惑地说,“我并没有让厨房做什么补汤。” 吟雪走向门口,接过白瓷莲纹的汤盅:“兴许是国公爷看到夫人最近身子虚,特意吩咐厨房做的呢。” 林淑瑶想起朱明祁,嘴角弯起得意的弧度。说到底,他还是喜欢自己的。他从前绝不会做这些心细之事,怕是这次罚她在思过堂久了些,终归是心疼了吧。 吟雪把汤盅小心翼翼地放在林淑瑶面前,林淑瑶笑容满面地伸手去拿盖子,乍一看见里面的东西,顿时尖叫出声,吓得跌坐在地上。 “夫人!”吟雪连忙去扶她,抬眼看了看汤盅里,那分明是蛇羹! 林淑瑶按着胸口,叫道:“拿走!来人啊,快给我拿走!”立刻有丫环进来把汤盅端走,林淑瑶厉声问道:“这汤盅到底是谁送来的?!” 丫环趴在地上,支支吾吾地:“奴婢,奴婢没见过那个人。” “岂有此理。”林淑瑶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究竟是什么人一眼看破了蛇的事情,还有胆子把蛇羹送到兰溪院来?国公府里没什么人吃蛇羹,应该不是厨房弄错了。莫非是赵阮?但若是她,依照她的脾气肯定已经杀来了,怎么可能只送一碗蛇羹? 朱成碧被抬回沐春堂之后,休息了一会儿就醒了。醒来之后,惊魂未定,一直抱着赵阮哭。赵阮一边安慰她,一边问自己的乳母李mama:“孟四平可有查出什么名堂?真是巧合?” “近来雨水多,有蛇虫出没也是正常的。”李mama回禀道,“三小姐和五小姐都被吓得不轻,只有六小姐敢去抓蛇……” “果然是乡下来的粗鄙丫头,净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赵阮轻嗤一声。 “夫人。”一个美貌的丫环走进来,恭敬地说,“勇冠侯府来信催世子回去了,他这会儿已经去了松鹤苑向公主告辞。” 这丫环便是玉儿。她原本是照顾朱成碧的,可是赵阮看她生得太好,怕她起了勾引几个少主子的心思,就把她留在了沐春堂里,严加管教。她被赵阮治得服服帖帖的,纵然有攀高枝的心也不敢轻易表露出来。反正时日还长,她可慢慢打算。 “娘,林勋哥哥要走了,怎么办?”朱成碧抓着赵阮的手问。 赵阮也心急,这婚事还没定下来,怎么能让他就这样回去? ☆、第16章 拒绝 春日里头雨水多,下起来停停歇歇,阴雨绵绵,弄得人也没有精神。长公主见完林勋,接过张mama递来的汤药喝下去,觉得十分苦,张mama便又递了一碟子老孙记的蜜饯过去,笑道:“公主啊,您还是跟年轻时候一样,爱吃甜的。” “老了。”长公主含着蜜饯摇了摇头,“勇冠侯府这回急着要勋儿回去,勋儿方才说是回去准备礼部试,可我猜是嘉康又跟林阳使性子了吧?” 张mama叹气道:“老身估计八成是。勇冠侯和嘉康郡主从成亲那会儿就一直不睦到现在。要不然偌大的侯府也不可能只有世子一条血脉。郡主那性子,容不得侯府有别的女人,听闻把侯爷闹急了,在外又买了一处宅子,专门安置女人的。” “这可就有点过了。” “当年那件事……到底让侯爷恨上了郡主,他嘴上不说,心里难道就不痛苦?那位可是死得很早哩。” 长公主轻轻摇了摇头,帝王家的这些爱恨情仇最是说不清的。山荞在屏风外面禀报:“公主,夫人和五小姐过来了。” “让她们进来。”长公主微微直起身子,强打起精神。 “母亲。”赵阮拉着朱成碧急急走进来,“勋儿可是要回去了?这婚事还没定下来,如何是好?” 长公主看向朱成碧,招了招手,朱成碧走到她身边,噘着嘴说:“祖母……” 长公主摸着她的头,对赵阮说:“婚事我做主问过勋儿了,他说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要我们另外给阿碧择亲。阿碧年纪还小,咱们再等两年吧。” 赵阮颓然坐在凳子上,不甘心地说:“勋儿都已经十七了,婚事早该定下来的,怎么还没有成亲的打算……不行,我得亲自去问嘉康郡主。” “糊涂!”长公主喝了一声,“勋儿的事哪一件是嘉康能够做主的?他们母子本就不亲厚,若是嘉康能够做主,婚事何至于等到现在?你怎么还不明白,他跟林阳可不一样,是说一不二的人啊。” 赵阮心里不痛快,从小她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子女也都是如同自己一般地教养。她结不上这门亲事,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攀高枝。 林勋从松鹤苑回到住处,看见朱惠兰站在门外等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按照礼制来说,这位算是他的表妹。就算看在勇冠侯府的面子,他也不能视而不见。何况朱惠兰的确承袭了林淑瑶的美貌,明眸善睐,若出水芙蓉。美人总是赏心悦目的。 朱惠兰看到林勋走过来,低下头心跳如捣。他长得高大壮实,玄色的簇四金雕锦袍裹在身上,高贵而又威严。她的身量在同龄人中已经算偏高,但在他面前却显得娇小玲珑。他的气息十分干净清爽,不愧是常年打战之人,没有京中纨绔子弟的风气。 “表哥。”朱惠兰的声音很低,很轻,生怕侵扰了林勋似的。 林勋负手而立:“朱三小姐找我有事?” 这一声朱三小姐唤得已经是泾渭分明。朱惠兰轻咬了咬嘴唇,仍是笑着说:“娘知道你要回去了,特意让我来看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不必了。”林勋斩钉截铁地拒绝。 朱惠兰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虽然是个庶出的,但也有不少嫡出的公子愿意娶她为妻,这些人把她捧得很高,她也有点飘飘然了,觉得自己那么出色,林勋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不可能不动心。 林勋进了屋子,把朱惠兰等人晾在门外。碎珠小声地问:“小姐,我们回去吗?” 朱惠兰怎么甘心就这样回去?她不求做妻,难道做个妾他都看不上?娘说过,自己想要什么,便要全力去争取。不试就放弃,不是她的作风。这样想着,她提起裙子就要往里闯,守门的护卫却不让,还是于坤听到动静出来,好脾气地劝道:“三小姐请回吧。” “坤叔,你让我进去说两句话吧。说完我就走。”朱惠兰恳求道。 于坤叹了口气。说实话,他不是不为世子的终身大事着急。世子已经十七岁,寻常的男子这个年纪不是有通房妾室就是已经娶妻生子了,偏偏世子身边都是男人,一点阴气都没有。他还特意把常年给世子看病的太医悄悄留下来询问过,是不是世子打战时落下什么隐疾,太医说没有,他才安心。 眼见朱惠兰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于坤有些不忍心,他就不信一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子会对美人没兴趣,挥手叫护卫让开,放她进去了。 朱惠兰奔到里间,林勋正在换衣服。富贵的外袍脱下来,只穿着白色的单衣,古铜色的肩颈露在外面,并不光滑,有些刀伤的痕迹。朱惠兰再大的胆子,毕竟年纪也小,没见过男人的身体,连忙背过身去。 林勋觉察到有人闯进来,手已经按住几上的短剑,见是朱惠兰,知道于坤又自作主张了。他不急不忙地披上外袍,缓缓坐在交椅上,说道:“三小姐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如此孤身进入男子的内室,就不怕出事?” 朱惠兰已经豁出去了,转过身看着林勋说:“你我自小认识,我的心思你最明白。我非你不嫁!” “哦?”林勋站起来,阔步走到朱惠兰的面前,伸手掐住她的下巴,“你真以为我不会对你如何?”他的大拇指和食指的关节处有茧,磨得朱惠兰娇嫩的皮肤生疼,他的身躯很高大,压过来的时候有一股迫人的气势,让人双脚没来由地发软。朱惠兰被他掐疼,双手抓着他的手臂,低喃出声:“表哥,我从小就喜欢你。这是真的。” 林勋看着她的眼睛:“从小就喜欢我?我最喜欢的书是哪一本?我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我最喜欢的文人又是哪一个?只要你答一个出来,我立刻娶你。” 朱惠兰红唇微启,却是一个都答不出来。她喜欢他的样貌,喜欢他的气质,喜欢他的出身,喜欢他的经历,喜欢他得宠于圣前的荣耀,却从来没有关心过他喜欢什么。林勋冷冷地扯了扯嘴角,松开手:“你喜欢的是勇冠侯世子,不是我。出去,我不屑对女人动手。” 朱惠兰还想说什么,却觉得是在自取其辱,哭着跑出去了。 林勋换好衣服走到明间,下人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除了他专用的器皿衣物,国公府还给添置了一些礼物要他带回府。于坤过来问道:“世子,刚刚那朱家三小姐……” “谁让你自作主张?”林勋冷冷地问。 “世子,您也老大不小了,身边总没个女人可怎么行?一阴一阳谓之道也。丑的您嫌丑,书读少的您嫌蠢,这三小姐又哪里不好了?” “宁缺毋滥。” 这硬邦邦的四个字堵回来,于坤没话说了。朱家三小姐这等的都算是“滥”,那估计世子只能找天上的仙女儿了。 *** 本朝书院多置于山林秀美之地,只有应天书院处在繁华闹市之中,人才辈出。过了崇圣殿和大成殿,便是恢宏的前讲堂,书院里的大课就在此处授讲。其后是书院大门和藏书颇丰的御书楼,俱有皇帝御赐的匾额和名家手书的门联。走过了状元桥,便到了内院的教官宅和生舍廊房,教书先生和学子多住在此处。 周怀远从仆役那里拿到信,见封面上稚嫩清秀的字迹,写着“陆云昭”三个字,便猜测是经常与陆云昭通信的小表妹。他们俩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同吃同睡同学,感情自是比旁人亲厚。 陆云昭坐在屋内,他刚从同窗那里买了本书,此时正看着钱袋出神。那钱袋并不算十分精巧,花样绣的是云中鹤,倒有高洁之意。周怀远把钱袋拿走,笑眯眯地说:“希文这是在睹物思人?” 洪教授刚给陆云昭取了字,为希文。男人有表字以后,同窗好友之间便惯以表字相呼了。 “还来。”陆云昭伸出手,有些不悦。 周怀远把信并着钱袋还回去,坐在陆云昭身边:“知道的,说这是你表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家的小媳妇儿呢。一个钱袋而已,就这么宝贝?” 陆云昭不说话,起身到一旁看信。看到林勋的名字,有些恍然大悟,怪不得钟毅查不到。青莲居士也曾收过林勋做徒弟,虽然两人从未见过面,但也算是同门的师兄弟。青莲居士曾说林勋的天资在于均,文武兼修,也是不可多得的奇才。 林勋要参加明年的礼部试,还是国子学保举的名额。他在广文馆试中拿了第一名,国子学解试都不用参加了。 林勋还是林阳的儿子,尊贵的勇冠侯世子……陆云昭的手指捏着信纸,目光沉了沉,又小心地把它折起来,重新放回信封中。 周怀远倒了两杯茶,推了一杯过来:“你那小媳妇跟你说什么了?” 陆云昭纠正:“是表妹。” “看你那宝贝的样子,早晚得是媳妇儿!”周怀远一边喝茶一边说,“你当我不知那天在悦来楼的就是她?还有这几年你去游学哪次不是费尽心思地给她买礼物,那丫头都当你是摊子上随便买的吧?那丫头胖胖的,也不见得多好看,那么多追着你的小姑娘,就没一个能比上她?” 陆云昭看他一眼:“不可同日而语。” 周怀远捂住额头,躺到了床上:“希文那,我觉得你得去看看治眼疾的大夫。明年礼部试结束,高官们肯定要榜下择婿,你这个状元的大热人选,要什么样的千金闺秀没有……唉,想想我就心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