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 眼皮很沉,像是有人放了两块秤砣在眼睛上,死活睁不开。昭阳试了好多次,都因睁不开眼又精疲力尽而再次沉沉睡去。 反复尝试好多次,最终睁开眼时,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她看着头顶的床幔,缓缓侧过头去,却发现自己已然不在那艘画船之上。这是皇帝的屋子里间,她上一回生病时住的地方,窗子前面站了个人,背对她一动不动,几乎要融入窗外那片夜色之中。 她想下床去叫他,可浑身无力,手脚都酸软疼痛,大概是在水中挣扎过度,脱力了。她也不动了,索性就这样侧卧着,一瞬不瞬地瞧着窗边的人。 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幕她记得很清楚,皇帝伸手将她拉上了船,神情焦急地叫着她的名字,问她怎么样了。她好像从没见过他那样无措的模样,面色惨白,嘴唇都在颤抖。他紧紧地将她箍在怀里,力道大得叫她怀疑眼下四肢这样痛,是不是也有他一份功劳。 她还有点想笑,皇帝那神情是真的挺有趣的,若是有画师在场,能将那一幕画下来,皇帝一定会被自己给气死,一世英名也毁于一旦。 皇帝从窗子边上侧过身来下意识地去看床上的人醒了没有,回到陈家时,请了大夫替那丫头瞧,大夫也说是惊吓过度,外加脱力了,所以才昏了过去,他好歹是放下了心。可一晚上了,她一直没醒过来,他就只能这样干等着,时不时回头去看一眼,确认一下。 可这一看不打紧,那丫头居然醒了? 他一怔,随即看到她面上那温温柔柔的笑意,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成日里没个正形儿的人也能笑得这样温婉柔情。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望着他,当下胸口一痛,竟不知为何有些心酸难当。 “你醒了?”他无措地走到床前,想附身去抓住她的手,伸到一半又顿住了,重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醒了便好,我去让小春子把预防风寒的药给你端来。大夫说你受了凉,兴许会生病,还是先预防着为好。那药苦,朕让人做了些蜜饯来,你也好受些。” 他说这话时是背对她的,絮絮叨叨地往门外走,要去叫小春子端药,那背影无端显得有些仓皇。昭阳知道他素日不是这样唠叨的人,只是两人之间到底有了隔阂,有了不自在,他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才终于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她心下有些酸楚,却没有叫住他。 待小春子把药与蜜饯端来时,昭阳坐起了身来,端着那当真叫人苦得五官都皱起来的药一饮而尽。她都苦得说不出话来了,只一个劲用手扇着嘴,飞快地拈起蜜饯往嘴里塞,连吃了好几颗才终于缓过劲儿来。 小春子一边笑一边把药碗放在桌上:“jiejie你慢些吃,别噎着。这可是皇上特意让人做的,就怕你吃了药又给苦得吐出来了,厨房里的人可忙活了大半天呢。” 昭阳没说话,嘴里的甜味与苦味混合在一起,也像是心头的滋味。 小春子凑过来小声说:“jiejie,干爹有几句话托我带给您,这女人呐,一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能嫁个如意郎君,不愁吃穿,锦衣玉食。您这是天大的好福气才得了咱们主子的青睐,那可是当今皇上呐!” 他拱手朝一边儿做了那么个架势:“咱们主子不仅能包你不愁吃穿、锦衣玉食,还能让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干爹还说了,主子这辈子没对哪个女人上过心,您可是头一个。您想想,这后宫原本就没几个人,主子对谁有过对您这股劲儿?您若是抓住这好机会,这辈子可算是苦尽甘来喽!” 昭阳慢慢地又躺了下去,眼神定定地瞧着窗外,半天才说了句:“你替我谢谢你干爹的好意,就说我心里自有打算,这些日子,多谢他对我的提拔和照顾。这趟回京了,将来恐怕也没什么机会回报他老人家了。但若是有朝一日能帮上什么,请他不拘开个口,赴汤蹈火我一弱女子是做不到了,但只要不害人,帮些其他忙我还是义不容辞的。” 小春子听她这口气,就知道她还是没能想明白,哎,苦了干爹那颗心哟!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以为自己押对了宝,哪知道那宝贝有自个儿的心眼,放着荣华富贵偏不要,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摇摇头,端着木托又往外走了,临行前还不忘乖巧地说一句:“jiejie您好好休息,明儿就要上路了,您可得养精蓄锐,这可又是大半个月的水路呐!” 终于要回去了吗? 昭阳盯着床幔发怔,忽然觉得心中悲喜交加,明明早就盼着回宫去,回到以前的平淡生活里,可是这么在江南轰轰烈烈地走了一趟,很多事情都变得不一样了。她到底还是个年轻姑娘,太多的顾虑,太多的惆怅,太多的不舍,太多的…… 闭眼时,她稳住心神,告诉自己:陆昭阳,记住你这辈子想要的是什么,别的东西再好看,那也不是你该要的,何必留恋? ☆、第46章 永不悔 第四十六章 临行前,昭阳趁着天不亮,众人都在拾掇行礼时,从陈家后门溜了出去。她没瞧见皇帝大老远看着她呢,见她出门,也不阻止,只侧头跟方淮吩咐了句:“跟上去,看着她别出什么岔子了。” 他大概知道昭阳是往哪里去的,所以也只想护着她的安危,并不阻挠她去做这最后一件事。 方淮领命,正欲跟上去,却又被赵孟言给按住了肩。赵孟言侧头对皇帝笑:“方统领还得负责皇上您的安危呢,这节骨眼上底下的人都在往船上搬东西,还是让他守在这儿看着,以免有人趁乱做些手脚。保护昭阳姑娘这点小事,让我去吧。” 皇帝顿了顿,点头:“也成。” 可赵孟言往外走时,他又忍不住朝那个背影看了过去,有些出神。赵孟言素来是个怕麻烦的人,怎的今儿如此勤快? 昭阳一路踏着朦胧天光走到了城西的李家大门口,昔日守门的小厮已经不见了,她推开虚掩的大门,发现入目所及的庭院一片狼藉。一地的落叶无人打扫,院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下人都没有,再往里走,大厅中的原木桌上摆着很多瓜果残骸、空盆空碗,地上也是食物残渣。 上一回来,李家还富丽堂皇、井然有序,这一回再来,却已然落得个人去楼空、满目狼藉的下场。 她穿过前厅,一路往后院走,李家的奴仆跑的跑,逃的逃,上上下下都去得干干净净了。这偌大的宅子里空空荡荡,越发显得寂静冷清。 远远地,她瞧见长廊里坐着个人,拿着把梳子竖着那头乱糟糟的长发,动作呆滞,眼神也空洞地望着天际。 昭阳一步一步走近了,那人好像听见了脚步声,忽的抬头看着她。这一抬头,她看得更清楚了些,杨淑岚比头几回见面时更瘦了,瘦得几乎皮包骨头,像是骷髅一般。那双眼睛浑浊不堪,嘴唇也干裂了,面上脏兮兮的,像是很多日子没有打理过自己。 昭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开口:“你还认得我吗?” 杨淑岚呆呆地望着她,眼神空洞,面上更是没有一丝反应,约莫是已经疯傻到认不出人了,只是握着手里的梳子不住地梳头,可头发打结了,她怎么梳都梳不好,急得她蹙起眉头,神情烦躁,最后竟哇哇大叫起来。 活像个小孩。 昭阳忽然接过她手里的梳子,轻声说:“让我来试试。” 站到杨淑岚身后,她一下一下帮她轻轻从上至下地梳着头,遇到打结的地方,她会笑着轻声说一句:“你忍忍。”然后压住头皮处,努力把结给梳开。 那动作太温柔,太熟悉,杨淑岚竟也由着她去了,只怔怔地坐在那里,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昭阳边梳边说:“你还记得吗?我小的时候,你总是替我梳头,满府都把我当做男儿养,只有你会趁着大家不在时,替我松开发冠,给我梳一个姑娘家的发髻。你说我的头发毛毛躁躁的,总容易打结,这辈子恐怕也会遇到些磕磕绊绊,不过不要紧,头发打结可以梳开,磕磕绊绊也能走过……” 天光微微亮,鸟鸣声渐次传来,春日已近尾声,略微凉爽的春风跳过柳梢头迎面拂来,似乎在留恋着春日的最后一丝凉意。 那头长发总算梳直了,昭阳替她拢好耳边的那点碎发,然后将梳子重新塞到杨淑岚的手中。临走前,她蹲下、身来把头最后一次埋在表姐的膝上,闭眼喃喃道:“这样子也好,你忘了做过的事,我也不再追究受过的伤,往后再回想,就当这次我们并未见过面。我还会记得你,记得儿时那个总是护着我、对我呵护有加的表姐。” 哪怕她已经死在了过去,至少在我的脑海里,她还是鲜活美好的。 昭阳站起身来,含笑说了句:“表姐,你多保重。” 来时的路已经被熹微晨光照亮,她一路从容而行,却并未看见长廊深处的女子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深陷进去的眼眶里慢慢地蕴出了guntang热泪,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砸在地上,落地无声。 *** 昭阳在转角处看见了赵孟言,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赵,赵大人,您怎的在这儿?” 赵孟言看见了方才的一切,低头神情奇异地看着她,唇角弯弯:“我奉皇上之命保护你的安危。” 两人并肩往回走。 赵孟言问她:“昨日落水,身子全好了?没有什么不舒服吗?” 她感激道:“谢大人关心,并无大碍,休息一晚就都好全了。”说着,昨日落水的场景从脑中一闪而过,她顿了顿,忽然侧头望着他,“昨日跳进湖里救我的是您吧?” 她没看清眼前的究竟是谁,却记得那时候站在船尾的除去甲板上的她和陈怀慧,就只剩下二楼的赵孟言与那对他纠缠不清的女子。那么巧赶在第一时间跳下水去救她的,约莫也只能是赵孟言了。 赵孟言有点失望,眼神微眯,不客气地问她:“敢情你连谁是救命恩人都没看清楚?” 昭阳讪讪的:“那时候不是太慌乱了吗?喝了一肚子水,脑子也晕乎乎的,就没看清救我的是谁。” “可你上船之后不是看清了皇上吗?昏迷之前还叫了声主子呢,怎么到我这儿就是晕乎乎的不认得人了呢?” 昭阳赶紧谄媚一笑:“那可不是因为主子是皇上嘛,认不清谁也不敢认不清当今天子呐!赵大人您就不一样了,我觉得您特别亲切,不像主子那么高高在上,这个自然在您面前就没了警惕,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 明知她是在胡扯,赵孟言哭笑不得,却不知为何却觉得心中熨帖不少。她这个小骗子,滑不留手,却叫人忍不住就吃了那一套。 他心下一动,忽然唇角弯弯地说:“我救了你一命,你打算怎么回报我的救命之恩?” 昭阳觍着脸笑:“那我在这儿多谢大人了,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人这辈子一定会平平安安,好运连连。” 言下之意,根本用不着她报恩。 赵孟言瞧她那若无其事的谄媚样子就觉得好笑,又不紧不慢地再问一句:“可我在水下救你时,咱们已有了肢体接触、肌肤之亲呐,你的清誉就这么被我给毁了,要不,你干脆以身相许得了?” 昭阳木愣愣地望着他,眼睛都瞪大了。 却听他又补充一句:“哎,也就只有我吃点亏了,你小小宫女,我堂堂侍郎,这亲事本来八竿子说不到一块儿的,全当我发发好心,给你一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吧。” 昭阳忙不迭摆手:“大人,使不得,使不得!这,这玩笑哪里能乱开呐……”她讪讪的,面上都红了,“您也说咱俩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了,您还是别再提这话了。当时情况紧急,事急从权,您也是为了救人,顾不得那么许多。我就一做宫女的,自小打得粗,哪里来那么多姑娘家的顾虑呢!横竖这事儿是在嘉兴出的,回了京城您不说,皇上不说,我肯定也不会往外说,这事儿也就没人知道了。咱们,咱们还是都把它忘了吧!” 赵孟言见她记得额头上都出汗了,顿了顿,敛了笑容,瞥她一眼,不说话了。 *** 天色大亮时,昭阳回到了陈家,皇帝已经准备好出发了,踏出门来时正巧碰见她从外面回来。 昭阳讪讪的,上前去请罪:“主子,小的擅自外出,请您——” “回来就好。”他轻描淡写打断她请罪的话,看着她好端端地回来了,只觉得比什么都强,“赶紧收拾一下吧,要出发了。” 昭阳顿了顿,恭恭敬敬地俯身道:“好,小的知道了。” 她进屋去拾掇东西了,徒留皇帝在小院里缓缓地舒了口气。她那么不喜欢那四方城,大清早就偷偷摸摸出门去,天知道他有多担心她就这么跑了,再也不见人影。 可眼下看她这么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哪怕在他面前规规矩矩的,一点也不像从前那么自在,他也觉得大大的松口气。只要她回来,回来就好。 踏着一地江南的柔软□□,头顶是初升的耀眼昭阳,皇帝终于启程回京。马车一辆接一辆将东西运上了船,最后众人簇拥着皇帝也登船了。 陈明坤病倒了,皇帝特准他不用相送,陈家大爷陈怀贤与已经合离的大姑娘陈怀珠一同率奴仆恭恭敬敬地站在渡口见礼,说着祝皇帝一路平安的话,终于看到那艘楼船驶离岸边,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视线里。 昭阳从二楼的主卧里拿了件软缎披风,走到船栏前替皇帝披上:“主子,外面风大,还是进去歇歇吧。” 皇帝没动,看着这满眼的温软景色,看着江南的垂柳与楼阁,看着暮春的湖光与山色,慢慢地问了句:“昭阳,你会怀念嘉兴的景致吗?” “会。”她轻声说,“这儿很美,有很多京城见不到的景色。” 可心里却不止是怀念这些,她还会怀念那无名山上的翠微与日辉,怀念那柳家巷的烟火与油条豆浆,怀念那个夜里满河的花灯与美好心愿,怀念那雨中木屋里曾有个褪去繁华的帝王与一颗不掺杂任何利益或杂质的真心。 虽然这些一样都不属于她,但却都深深烙在了她的心里,成为这平淡无奇的人生里最耀眼最辉煌的珍贵记忆。 正兀自出神,她的视线还停留在皇帝的背影上,却忽然听见那人头也不回地对她说:“朕也会怀念这一切。朕自登基之后,再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时刻,这样接近自由,这样无拘无束。朕在这里喜欢上一个姑娘,虽未能让她像我喜欢她那样也喜欢我,但朕不后悔。” 她眼眶发酸,咬咬牙,没说话。 下一刻,皇帝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朕还是有私心的,昭阳。明知你喜欢自由,但朕怕放你飞走朕会伤心,所以不能就这么让你走了。你再等等,在宫中多陪陪朕,待你二十五了,若你还是不肯留下,朕也不勉强。” “当然了,能留下是最好的。朕知道你觉得帝王家的子孙说话管不了一辈子,总觉得今日承诺的明日便会收回。朕虽觉得你杞人忧天,但你看着吧,朕还有这么长时间让你看清楚呢,君无戏言,朕当日对你说过的话半个字都不假。若你回心转意,愿意留下来,朕许诺的一切都是你的。就算你不要,它们也好端端候在那儿,你不要,它们也不会是别人的。” 他这样说着,目光望向远方,悠悠地。这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是在对她说。 昭阳眼中酸楚难当,低头擦了擦眼睛,一颗湿漉漉的珠子滚落在手背上,她惊慌失措地盯着它,却看见朝阳下那颗泪珠缤纷闪烁,像是夜空的星星。 值了吧,能得到皇帝这样的真心,她这辈子也算是活得比别人更轰轰烈烈了。 ☆、第47章 小伎俩 第四十七章 皇帝回宫那日,京城是个好天气,京城里可没有江南的柔软轻风,北方的风干燥而热烈,迎面吹来叫人略有些不适应,却又是记忆里熟悉的感觉。日头有些大,正午的阳光晒得人起了层薄汗,也难怪,这是要入夏了。 宫门口一行人早就候在那儿了,恭亲王打头,澜春长公主在他旁边左顾右盼,一干妃嫔都在皇后身后眼巴巴望着。 皇帝这可都下江南一个多月了呢,总算回来了。 昭阳远远地就不再伴君左右了,瞧见恭亲王朝皇帝迎了上来,她悄悄地退到了人群后头,跟着宫女太监们站一堆。德安回头对她横眉竖眼地指指点点的,她权当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