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谢珽泰然受之,又道:“听闻乔大人科考前,曾与我那位岳父有旧?”

    乔怀远脸上一红,“下官有幸承蒙楚大人指点文章,倾囊相授,才有后来进士登第的喜事,一直深为感激。”

    “这样说来,你与内子也是旧识。”

    谢珽垂眸,语气轻描淡写。

    阿嫣的心头倏地一跳。

    年少时懵懂初开的稍许情怀在乔怀远翻脸退亲的那日,就已深深掩埋,再多的难过、失望,在被迫嫁来魏州时,也都隐藏殆尽。此刻她再看到乔怀远那张脸,脑海里固然有春朝雨日的旧事呼啸而过,心里却已不似最初那样失落。

    尤其这等场合,她竭力端庄,不露半点异样。

    谁知谢珽会忽然提及?

    阿嫣不自觉捏紧了手指,觑向谢珽,就见他也正望着这边,双眸深若幽潭,却不似寻常冷厉。想来这男人身居高位,又没真把她放在心上,不至于计较这点旧情过往。

    遂牵起笑意道:“确实曾相识。”

    “既如此,赐酒一杯。”

    旁边侍卫应命,斟酒端了过去,就听旁边武氏极默契地道:“既是楚家的门生,这杯酒权当是王妃赐的。千里迢迢赶来不易,玉露,再赐个果子,权当慰劳。”

    两个赐字,道尽精髓。

    乔怀远神情微僵,见玉露锦衣光鲜,端着果盘走了过来,居高临下的往前递了递,脸上险些没挂住。

    跪地行礼的姿势在这一刻忽然难堪起来,乔怀远取了一粒果子,甘甜汁液咬开,落在舌尖却尽是苦涩。

    曾被他狠心舍弃的少女,如今已成旁人冠上明珠,翟衣彩绣,尊卑殊异。他甚至不敢抬眼,只瞥着那一角锦绣裙裾,僵身而拜。

    “谢王妃赏赐。”

    “不必多礼。”阿嫣远眺着演武场,漫不经心地颔首。

    谢珽在旁瞥见,心中暗叹。

    到底是小姑娘,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其实是欲盖弥彰。

    她分明是还没彻底放下往事,仍旧心存芥蒂,连正眼也不肯多瞧。这姓乔的算什么,值得她困在坎边跨不过去,迟迟无法释怀?

    场上的射箭已然分出名次,下一场是马球。

    谢珽忽然起身掸了掸衣袖。

    “听闻京城众亦盛行马球,我朝官员更是文武兼修,多半能打一手好马球。乔大人既是京城来的,又得吉相青睐器重,想必身负绝学。不若与本王一道下场,试试身手。”

    说着话,命人去准备球杆束袖。

    乔怀远面色微变,忙推辞道:“下官才疏学浅,对马球之术也一窍不通,恐怕贸然登场会扰了殿下的兴致,玷污今日盛会的威仪。还望殿下……”

    话音未落,就被谢珽打断——

    “试试身手罢了,乔大人不必自谦。”

    语毕拂袖,似颇不豫。

    近处坐着的都是王府的亲信,手握军政重权的老狐狸们,谁还瞧不出乔怀远名为御史,实则是帮他的准岳丈刺探虚实?

    见谢珽起了头,众人立时你一言我一语,只说男儿带吴钩上阵杀敌都是常事,小小马球而已,焉能怯场?吉相是宰辅之尊,挑中的贤婿定有过人之处,乔大人如此器宇轩昂,实在无需过谦。

    众人齐齐相劝,几乎是将乔怀远架在火上烤,就差赶鸭子上架了。

    乔怀远脸色泛白,拳头紧攥。

    他在京城也曾打过几场马球,但那只是相熟的同窗们游戏罢了,并没多少真功夫,连寻常的纨绔子弟都不如。

    而眼下,是在河东的演武场。

    那些将士都是真刀真枪杀过敌的,性情悍烈且训练有素,将马球场变成了杀伐场。听说从前演武时,一场马球打下来总能重伤好几个,不是头破血流就是骨断腿折,旁人也习以为常。

    他这点能耐,上了场不是等着挨打么?

    但如今情势相逼,谢珽麾下将士蓄意挑衅,他总不能落荒而逃。

    乔怀远推不过,只能勉为其难。

    ……

    演武场外旌旗摇动。

    鼓声过后,两队人骑马入场。

    谢珽亲自登场打马球,着实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惊喜之事,原本还交头接耳的宾客女眷们,在片刻间便安静了下来。就连阿嫣的目光,也牢牢黏在他的身上。

    贵重的礼服换去,他穿了身墨色锦衣。

    晌午的日头炽烈高照,他束袖执缰,右手握着马球杆,金冠下剑眉修目,轮廓冷硬,玉山般昂然坐于马背,只觉神姿威峻。

    少顷,鼓声动处马球飞出,两方人马立时催马竞逐,依阵散往场中。

    比起京城的球会,这场可谓惊心动魄。

    开场后没过两个回合,就已险象环生,场上你攻我防,剑拔弩张,情势来回骤转,让满场宾客看得揪心而激动。众人几乎屏息而观,不时为利落爽飒的防守和进球爆出阵阵喝彩。

    谢珽戎马出身,对此游刃有余,他甚至在有意收敛,甚少展出攻势。

    相较之下,乔怀远捉襟见肘。

    这么多年里,他还是头回碰见如此凶险的马球赛,那些兵将似飒沓流星驰逐,刚猛凛冽,他像是被困在虎狼堆里,手忙脚乱。

    双方缠斗间,他不是被人撞得差点摔下马背,就是被马球擦面而过。有几回被马球打到身体,险些摔落时还被谢珽勾着救了起来,飞速变换的阵势里,想要逃脱亦无路可遁。

    那张脸素来温文尔雅,此刻吓得蜡黄,再不复在京城的春风得意。

    不过几个进球的功夫,他身上已经挨了好几球,剧痛淤青不说,脑袋都快晕了。

    悔意在此刻铺天盖地。

    秋风卷起,黑漆漆的马球又一次朝着肩膀飞来时,乔怀远下意识侧身闪躲。然而过度紧张后近乎僵硬的身体早已不听调遣,他眼睁睁看着马球挟了劲风砸向胸膛,令他身体如被重锤砸了似的后仰。

    天旋地转,他摔在硬如石块的马球场,砸得尘土轰然飞扬。

    他顾不得剧痛,趴在地上痉挛般呕吐起来。

    与此同时,谢珽扬起球杆,铁蹄奔腾之间,隔着老远将马球一击入洞。

    满场欢声雷动,喝彩阵阵。

    ……

    高台上,玉露咬牙切齿道:“王爷这场马球打得,当真是大快人心!姓乔的这一摔,怕是得疼上好几个月。看他往后还敢不敢过河拆桥,作践旁人!”

    痛快的斥骂,淹没在满场欢呼里。

    阿嫣瞧着被抬走的乔怀远,再瞥一眼肆意驰骋的谢珽,忽然就红了眼眶。

    她知道,今日谢珽是在给她出气。

    若非今日,她永远只能忍耐。

    即使被辜负、被背叛,她和整个楚家都奈何不了乔怀远,在相爷一手遮天的京城里,只能眼睁睁看着乔怀远青云直上,小人得志。

    就连斥骂指责都显得分外无力。

    这一度让阿嫣颇为憋闷。

    而今日,这口气终于吐出去了。

    长空明净高远,秋风瑟瑟而过,演武场上激烈竞逐,英姿矫健。受伤的人被抬下去,很快有人上场替代,激烈精彩更胜先前。

    满场被感染得斗志昂扬,明明是暮秋初冬的衰败节气,却让人觉出一股蓬勃之意。

    阿嫣也被吸引,又瞧向场中。

    骏马撵蹄,欢声四合,满场英武身影里,最惹人瞩目的当属谢珽。

    在乔怀远被抬走之后,他便一改先前的收敛姿态,马球杆肆意飞扬之间,连着击进数球,纵横全场。非但攻势凶猛,击球时还颇有兴致的翻出了花样。

    猎猎衣衫鼓起时,年轻的男人英姿勃发。

    阿嫣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以为王爷性情持重,不太会碰马球,原来他竟打得这样好。”她瞧向武氏,清澈的眼底不无激赏。

    武氏笑意悠远,“他从前也曾年少意气,只是这几年重任在肩,息了争强好胜的心思。”

    如今,倒像是找回了一点。

    ……

    一场精彩的马球将演武场的氛围推得高昂。

    谢珽健步而归,额头沁着薄汗。

    周遭观礼之人难得看到谢珽登场出手,又是这般精彩绝伦的手段,这会儿意犹未尽,各自争相偷瞧。

    阿嫣也瞧得心潮澎湃,见他回来,不由起身笑道:“殿下今日技压全场,实在让人大开眼界。”

    “痛快吗?”

    “自是酣畅淋漓。”

    “我是说那个抬下去的人。”谢珽倾身靠近,身上的汗热立时袭向阿嫣,在她耳边道:“他那种人原就配不上你,何必耿耿于怀。瞧——”他回身指着场中驰逐的兵将们,不无傲然地道:“这才是真的男儿!”

    明知会流血、会受伤,仍义无反顾,斗志昂扬,护着身后的队友同进同退,挣出广阔天地。

    而不是像某些人,贪图不劳而获,青云直上。

    那种人,原就不配放在心上。

    他没把话说得太尽,阿嫣却立时明白过来。她的目光扫过场中出身各异的矫健男儿,落向近在咫尺的那张大汗淋漓的脸,忽然之间茅塞顿开。

    “是我先去狭隘了,多谢殿下提点。”阿嫣笑得温柔诚挚,取了随身锦帕递过去,道:“快擦擦汗吧。”

    谢珽随手接过来往额头上胡乱擦了擦,拭尽汗珠后,递回到她手里。

    旁边武氏才刚吩咐嬷嬷寻点布巾给他擦汗,见状微愣。

    须知谢珽性子冷清,平素最不爱脂粉香气,更不会碰锦帕这等姑娘家用的妩媚之物。从前他哪怕是拿粗布擦汗,也不肯碰熏香的丝帕。谁知今日用得竟这般顺手?

    不嫌香味熏人了?

    武氏回过味来,不由失笑。

    才刚为这变化心生宽慰,就见旁边几位锦衣仆妇簇拥着两人走来,触目金妆玉饰,珠翠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