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宁蝶露出笑容,“今晚我要晚些回来,李妈记得给我留门。” 她说完,深呼吸一口气,拿起客厅沙发上的钱包,毅然地迈出屋子。 乐星影视公司独占市中心的一栋大楼,四层的西式宫殿结构,装修金碧辉煌,不辱其西南影视公司巨头的称谓。 晚上七点这里还是营业时间,宁蝶从电车上下来,空中的雪花一片一片地飘落,地上堆起薄薄的白色,她踏雪昂首挺胸地走到乐星影视公司的玻璃门前,像是凯旋的女王。 两位门卫例行公事地拦住她:“小姐,请出示门牌。” “你对你们的客人也要求出示门牌吗?”她斜眼睥睨地看着两位门卫,直到两位门心里没了底气,见她穿着不俗,垂头替她开门,做出请的姿势。 好似对于他人的服务习以为常,宁蝶高傲地走进大厅,负责前台接待的一名女子礼貌地上前问她:“小姐您有何事?” “我和你们的总经理预约好晚上七点半见面,请带我直接过去。”宁蝶说着,像十分赶时间,“你们总经理说要亲自签我到贵公司,今晚如果谈不妥,我会直接坐飞机回南京。” 前台小姐努力回想眼前的女子演过什么电影,竟需要总经理亲自出马,她实在无法将宁蝶的脸和眼下大火的明星重合,可是看这女子气质相貌不俗,说话咄咄逼人,搞不好真是哪位她不知道的大牌。 “请您稍等。”她说着,喊来一位男员工,“你带这位小姐先去下接待室,我让人和总经理确认一下。” 男员工听清吩咐,对宁蝶道:“小姐,请往这边请。” 宁蝶拉了拉狐裘领子,目不斜视地跟了过去。 男员工在前头带路,走廊深深,墙壁两边都挂有公司艺人的照片,宁蝶一幅一幅地看过去,时不时感兴趣地驻足看几下。 那男员工渐渐失了耐心,一遍一遍道:“小姐,接待室就在前面了。 宁蝶充耳未闻,继续我行我素的态度,终于走到接待室了,宁蝶放下钱包,“我想去一趟洗手间,你先给我倒杯热……”她看见桌上就放有暖水壶,改口道,“热咖啡。” 男员工感觉她像个不好惹的贵客,没有怨言地下去准备。 他身影一消失,宁蝶伪装的高傲态度和泄气的皮球一样顿时失去。 她抚了扶胸口,重新拿回钱包,左右看走廊没人,飞速地走到楼梯口,趁着前台小姐不注意,蹑手蹑脚地跑上去。 在二楼楼梯尽头遇着其他人,她装作初来乍道的小女生搭话,“总经理要我去他办公室,我刚来没两天,不知道他办公室在哪。” 那男人说了门牌号,在四楼。 宁蝶继续往上走,四楼遇见两位年轻的小女生在嬉笑交谈,她不是爱凑热闹的人,听到“英租界”三个字方放缓步子。 那两个女生边走边聊得开心,一位道:“前日孟导拍的戏出了点状况,被英租界抓走不少人呢。” 另一位不以为然,“被关的都是些不重要的小角色,你看我们公司的薛雪儿,是她起头用中文骂英国贵妇丑女,哪料那位英国人听得懂中文,才出了这场闹剧,可是现在人家照样拍戏自在得很。” “那关的人怎么办?” “留着给英国人出气啊。” “这可真是可怜。” 然而语气里是感受不出半点怜悯。 宁蝶听得火冒三丈,她找准了总经理的办公室,推开门,不等看清里面坐着的是男是女,张唇质问道:“堂堂的乐星影视就是这样处事的吗?拿无辜的人去替别人挡罪!” 坐办公桌后面的中年男子在一堆文件中抬起头来,扶了扶鼻翼上的眼镜,颇为困惑地问:“什么事?” “这次孟导拍戏出事,被带走的人里面有我的一位好姐妹,我来找您,就是想让您给个说法,乐星影视在西南鼎鼎有名,我不希望这件事让乐星的名号蒙尘。”宁蝶说得掷地有声。 中年男子脸上不为所动,他个子矮小,给人气势不足,不过他的身份足以弥补这份遗憾,他继续埋首文件中,语气不咸不淡,“发生这种事我深表歉意,但租界的事十分复杂,我没有理由为一个毫无价值的人浪费我的时间。” 宁蝶顿感失望,人性的悲凉莫过于此,她说:“你是用什么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你有想过我好友的家人吗?你有想过林莱玉对于我的意义吗?” “小姐,乐星不是做慈善机构的地方,我们有我们的原则,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混进来的,现在请你出去。” “你……”宁蝶脸色胀红,像把自己最珍惜的宝石捧在人面前,却遭到践踏和嘲笑,有自尊心的受伤,有对人情冷漠的悲愤,她真想猛扇面前的人几巴掌,再好好告诉他,林莱玉比他那些臭钱都重要。 “抱歉总经理,是我们的失误,我这就将人带走。”前台小姐满面慌张地进来,一同来的还有之前带路的男员工,以及身后两位黑衣保镖。 他们得到告知总经理根本不认识宁蝶,去找人发现人不见了,所以寻到这里来。 宁蝶不甘就这么离去,她往前大走两步,只差一点要碰着中年男人的办公桌,刹那间两位保镖眼快手快地把她架住,宁蝶怒喊道:“你们乐星这样办事,总有天会遭报应的。” 没有人在乎她的喊叫,两位保镖一路把她架下楼,狠狠地丢出大门。 积雪已能淹没鞋面,宁蝶缓慢地从地面上坐起来,她搂住双腿,把脸埋入膝间,苏梅说女人的眼泪在外人面前不要轻易地掉落。 雪花如飘絮,过路的人不免对她投来讶异的目光。 无所谓这些,她累了,就保持这个姿势坐着,直到头顶上方出现一把黑色雨伞,她不解地抬起头来,入目是一个俊雅的男人站在雪中,对她递来一块柔软的湛蓝色手帕。 …… “陈先生?”宁蝶讶异地接过手帕,怎么自己每一次的狼狈都会被这个人撞见。 陈粤明一身黑色的风衣,衣摆随风猎猎地吹动,他伸出手扶宁蝶起来,两人共在一个伞下,街道上的华灯琉璃,宁蝶脸上犹带着泪痕,她难为情地别过头去,嗡声瓮语地说了声谢谢。 “宁小姐,真正能帮你的人可不在这里。”陈粤明将宁蝶递还的手帕接回,绅士地做出邀请的手势,软语着,“如果宁小姐相信我,不如跟我走一趟。” 她看着他笑得和善,暗想道这人又想打什么主意,可她确实别无选择了,哪怕是刀山火海,只要有救林莱玉的希望,她也毫不犹豫。 于是她坐上陈粤明的车,看司机把车开离闹市区,然后再开到郊外,车窗外土坡上种植的树木被风吹打得乱舞,雪粒敲在玻璃窗上,一路沙沙沙的声音。 长久的暗黑中行路,总算再次见着灯光,是一栋复式洋楼里散出的白色光芒,车停后,陈粤明亲自为宁蝶撑伞,雪下得比之前更大,洋楼自带的花园外面,有警卫笔直地立在铁门前站岗。 司机故意连按几声喇叭,不一会有人从屋里走出来,人未至笑声先到,“哎呀我说大晚上是谁呢,原来是陈先生,贵客啊贵客。” 走近宁蝶才看清对方的全貌,是位个子娇小穿深紫色洋裙的贵妇人,纤细的脖子上系有纱巾,视线再落在她的瓜子小脸上,脸擦抹了□□,白腻中透着青色,菱形的唇上描的是西南上层女人爱描的“桑子红”,据说是巴黎新拟的流行色。 应有近四十岁的年龄了,即便美人保养得再好,听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睛,却难掩时光侵蚀。 贵妇人熟络地挽起宁蝶的胳膊,先是夸赞宁蝶的相貌和举止,又接着道,“陈先生你快进去,要是那群姑娘看见你,还不高兴得要睡不着觉。” 陈粤明似乎是和贵妇人常常见面,得体地寒暄几句,走过楼前小石子铺的路,大门一开,宁蝶便被客厅里的场景震得微微错愕。 西式客厅被完全改造成舞场了,外面风雪交加,里面温暖如春,地上铺得是绒毛红色毯子,墙上是金色的墙漆和大片碎花的壁纸,满屋子放着靡靡之音,男女互相搂住腰间跳舞,沙发那边坐着一众男女在玩骰子赌喝酒,好不热闹快活。 难怪刚才贵妇人对自己表达亲切,想来是误以为她是陈粤明带来的舞伴。 宁蝶趁贵妇人和其他人交谈的工夫,压低声问陈粤明,“这里是哪里?” “秦公馆。” 简单明了的三个字,宁蝶有所恍惚,西南的公馆近几年越来越受到上流人士的青睐,但秦公馆可谓是最著名的社交场地之一,这里的女主人据说是西南上一任市长的情人,和不少达官显贵有交际。 陈粤明带着她往楼上走,“你要是随便认识一个人,你要办的事就好解决了。” 贵妇人追上来,喊着:“陈先生,打吊牌吗,楼上有房间正好三缺一。” “不用招呼我,许太太,我想带着宁蝶先熟悉熟悉。”陈粤明回复完,继续给宁蝶带路。 许太太不敢多打扰陈粤明,在座身份显赫的人居多,但要达到陈粤明地位的少矣。 宁蝶踩着脚下松软的地毯,这种落不到实地的不安让她蓦然抓住陈粤明的袖子,问,“我认识你,找你帮忙行吗?” 她的眼睛像鹿的眼睛一样透着无辜,陈粤明不着痕迹地把她的手拂开,“宁小姐,我是商人,不做赔本的买卖。” 在宁蝶眼底的星光黯淡下去之前,他复道,“最能帮助你的人,在这里。” 说着他打开面前的一扇房门,吊牌声喧闹,一袭军装的男人正在和三个妙龄的女子搓牌,他肩上的金色流苏随着动作晃悠,一闪一暗,亮时如坠落的流星,暗时像一柄带鞘的寒剑。 军装主人的容貌,也在灯光下一面朝光,一面朝暗,光的一面轮廓硬朗,卸去少年的青涩,透着成熟的野性,暗的一面如潜伏在黑夜里的毒蛇,散着阴冷的危险气息。 “霍先生,玩得可开心。”陈粤明一手搭上男人的肩,亲热地寻了话题。 霍丞把他的手打开,“爷们摸牌只能女人摸肩,不然好运全没,”说着他丢出一张条子,语气散漫,“看,刚打出去的又回来了。” 在桌其余三位女子纷纷发笑,其中甚至有百乐门的“皇后”莉丽。 “霍将军,”莉丽打出一张筒子,媚眼如丝,“你的好运在我这呢。” 美人情,怎有不吃的道理,霍丞顺利胡牌,却冷笑,“站在门口不动,是想当门神吗。” 这时除了陈粤明,都把目光看向门口。 宁蝶垂下头,没有说话。 “我打累了,想下去跳个舞,宁姑娘你替我摸几把吧。”莉丽是何等精明的人,能在百乐门的舞场里坐上头把交椅,光靠一张漂亮的脸蛋可不行,察言观色没有比她更懂的人,只一眼她便看出猫腻,又联想上次霍将军可是为这个宁蝶请全剧组的吃饭,她迅速起身离开椅子走到宁蝶的身侧。 说着又把宁蝶往前推,让她坐好在牌桌旁。 霍丞始终盯着手中的牌没有抬眼,那日宁蝶说的话他可是耿耿于怀。 ☆、第9章 深吻 想着是来求人,宁蝶忍住离开的冲动。 “人凑齐,我这就先下去了。”莉丽说着,扭着水蛇般的腰肢走出房门,走到门前冲陈粤明勾勾手指,“陈先生不陪我跳一支舞吗?” 陈粤明了然一笑,由着莉丽领路。 房间里又恢复成四人在场的格局,宁蝶坐在霍丞的右手边,对面和自己旁边的女子不知是哪家的千金,穿着欧式的洋裙,模样和身材俱是出挑。 霍丞的艳福真是不浅,宁蝶开始搓牌码“长城”,前世被霍丞一张皮囊蛊惑的女子不知多少,更何况今世还是位有权有势的将军。 她丢出一张自己用不着的牌,霍丞将这牌拿过来,“碰。” 宁蝶再次摸牌,这次打出,男人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碰。” “七条。” “碰。” “三筒。” “碰。” 气氛诡异,另外两位女子面面相觑,心里都道难怪莉丽跑得早。 宁蝶声色不显,她把桌上打出的牌仔细瞧了一遍,选了一张桌上已被人打出两张的牌。 “胡。”霍丞摊牌,“清一色。” 另外两位女子笑骂着从抽屉里拿钱,宁蝶打开钱包,按照别人给的数目一并给霍丞。 她发现有人在用鞋尖摩擦她的小腿。 隔着旗袍,酥□□痒。 宁蝶先是看向自己旁边的女子,对方注意力全在牌上。 她再看向霍丞,霍丞更是眉眼淡漠,一本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