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节
院使面上镇定,其实心里也是忐忑得很。袁淑妃之前小产过两次,虽然仔细调养过,平日里看起来仿佛气色不错,其实身子已经虚损得厉害。现在年过三十又再次有孕,本来就有些困难了。偏偏这位心事又多,多忧多思,哪里是什么好事呢? 这种事院使也很理解:越是担心自己身子不好保不住胎,就越是忧心,越是忧心,身子就越不好,如此循环,简直无解。然而这种事皇帝并不见得会理解,调养不好,那就是太医的错啊! 因此院使回答起来也就格外的字斟句酌,隐晦地暗示了两次小产对袁淑妃的伤害,又再替袁淑妃说一句好话:“娘娘关切腹中胎儿,难免有些劳心……”这可是皇帝的宠妃,皇后正虎视眈眈呢,若是因为他说错了话让皇后抓到袁淑妃的把柄,皇帝会高兴吗? “只是体弱劳心?”皇帝紧钉着追问了一句,“没有吃什么不妥当的东西?” 皇后心里咯噔一跳,也紧盯着院使。只听院使道:“臣已经问过侍奉的宫人,淑妃娘娘并没有食用不妥之物。” 这话说得也含含糊糊的——宫人说没有吃过,可不等于就真的没有吃过,只能说院使现在并没有发现而已。 皇后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转眼去看皇帝,见皇帝似乎也相信了院使的话,点了点头没有追问,这颗心才落到了实处。虽然那药用在赵充仪身上是全无痕迹,可是这次她加了量,还真不知究竟会不会落下什么把柄。 太后一直稳稳地坐着,这时候才皱眉道:“袁氏这是怎么回事?整个宫里都盼着她顺顺利利生个皇子出来,恨不得人人将她捧到头顶上,她倒是这样不爱惜自己。身子如此孱弱,将来生的孩子又怎会健壮了?” 皇帝脸色不太好看,勉强道:“母后,毕竟淑妃之前小产过两次……”说着,淡淡瞥了皇后一眼。 太后很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然而之前袁淑妃的小产的确跟皇后分不开,也无可辩驳,只得当没看见,续道:“正因她身子不好,才会保不住胎。罢了,我看从今日起,她就在宫里保胎罢,不必再去请安了。皇帝你进去看看她吧,叫她放宽心,才是对孩子好呢。” “那朕代她多谢母后。”皇帝匆匆道了谢,抬脚就进内殿去了。 皇后气得瞪着眼,太后瞥了她一眼,起身道:“既然没什么事,我们也走吧。” 一出钟秀宫,皇后就忍不住道:“三天两头的闹妖!皇上眼里就只有她了。” 太后淡淡道:“还不是因为她肚里的孩子。且不必着急,有孕的又不是她一个。” 皇后想起听雨居的陆宝林,心里稍稍痛快了一点:“母后说的是。听太医说陆宝林的肚子尖尖的,怕是个男胎呢。袁氏这一个,还未见得是男是女,皇上宝贝成这样,若是生个公主,那可就好了。” “慎言!”虽然四下无人,太后还是皱眉轻轻责备了一句,不过语气明显轻松了些,“你能想透这个道理就好了。”她是真怕皇后这次又不管不顾地对袁氏下手,不过看皇后这样刻薄,想来是真的没有动手。 “你时常着人去瞧瞧陆氏。”对皇后这次的作法满意,太后不由得多说了两句,“倘若她真能养下个儿子,你抱到你宫里去,这大局也就差不多定了。陆氏身份低微,你容得她,将来给她一个太妃也就够了。若是容不得,过几年再处置也来得及。” 这话皇后听了心里舒服。这会儿为了袁淑妃有孕,她才容陆宝林生下这个孩子,可并不表示她心里就看陆宝林顺眼,更不会希望将来陆宝林跟她平起平坐,也成了太后。既然如今太后说了这话,将来她就可以放开手脚了。 太后看她眉眼立刻舒展开来,心里暗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本来想再说几句于阁老如今的处境,但看皇后这副沉不住气的样子,有什么话也实在不合适告诉她:“罢了,你去吧。” 皇后心里舒服了,也乐得大方一些:“那我就去听雨居看看。”皇帝只守着袁淑妃,她就抬举陆宝林,倒要看看最后怎么样。 太后看着她的步辇走远,沉沉地叹了口气:“这样沉不住气……”能成什么大器! 青玉低声道:“娘娘如今已经好多了……”竟能忍住没向袁淑妃下手,就是有大长进了。 “这还不够啊……”太后又叹了口气,“罢了,外头的事,原也不该指望宫里的女子。” 青玉柔声道:“只要将来继位的是皇后娘娘养的皇子,大事就定了。”现在于家的确是不如从前,主要是后继无人,但是皇后只要有一个儿子在手,于家就又有了时间,可以再从更年幼的子弟里挑选人才,重振于家。 太后微微点了点头:“但愿陆氏能生个儿子出来。至于袁氏……”日子还长着呢,别说袁氏未必生得出儿子来,就是能生得出来,也未必养得大。 此刻钟秀宫内殿里,皇帝正坐在袁淑妃的床边。伺候的宫人都在外殿,整间屋子里就只有这帝妃二人,看起来真像是鹣鲽情深的模样。 “皇上,皇上——”袁淑妃的头还在疼,隐隐约约,时轻时重,却挣扎着想要起身,“求皇上帮妾保住这个孩子!妾不要他将来有什么大出息,只要能在妾的身边就行了。” 皇帝轻轻按住她的肩头,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朕送了那么多补药过来,不就是为了给你保住这个孩子吗?你且放宽心,少思虑些就无事了。” 袁淑妃绝望地看着他:“皇上,定然是有人给妾下了毒!” “是吗?”皇帝仍旧含笑道,“可知道是下了什么毒?” 袁淑妃怎么知道,若是知道,她就不这么害怕了。饭菜、保胎药,甚至平日所用的脂粉薰香一类都可以做手脚的。她现在已经不再用脂粉薰香,衣裳都只穿旧的,可是饭不能不吃,保胎药也不能不喝啊——她这身子,已经不是怀头一胎时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了,那时候她不用吃什么药,甚至饭菜都只吃宫女的份例,仍旧能够养得住胎,可如今…… “既然无凭无证,就不要胡思乱想了。”皇帝轻轻拍了拍袁淑妃的手背。他的掌心温热,拍在袁淑妃冰凉的肌肤上,本应该让她觉得温暖,可现在她却觉得肌肤相触的地方如同被针刺一般,痛入肺腑。 不等她再说什么,皇帝已经起身:“西北战事未定,朕还有些折子要批复,不能陪你了。你好生歇着,有什么不适立刻传召太医,朕若是晚上有空,还来看你。” 袁淑妃眼睁睁看着皇帝转身离开。如今已是初春,殿外阳光灿烂,跟皇帝身上明黄色的衣裳几乎是一样的。皇帝就那么走到门口,走进了阳光之中,便似是将这殿内的阳光全都带走,只留给了她一片黑暗。 袁淑妃猛地眨了眨眼睛,眼前又复明亮起来,流苏已经站在她眼前,急切地问道:“娘娘,可是又有什么不适?” 袁淑妃无力地摇摇头。这会儿她的头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疼了,那一瞬间眼前的发黑或许是因为注视明亮之处太久的缘故。或许皇帝说的是真的,她只是胡思乱想太过的缘故吗? “把保胎药拿来。”袁淑妃心里又起了一丝希望。或许皇帝真的会让她生下这个孩子?毕竟,毕竟她还没有说出过那个秘密不是吗? 皇帝出了内殿,却并没有立刻离开钟秀宫,而是站在宫门的阴影里,看着钟秀宫内的宫人内侍们又忙忙碌碌地进出,仿佛整座宫殿都活了起来似的。 一个瘦瘦的内侍低着头在打扫路面,仿佛不经意似的靠近了皇帝。 “怎样?”皇帝淡淡地问,目光并不看他,似乎这根本不是个活人,而他是在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一般。 内侍也低着头:“有人在淑妃娘娘补气血的药里下了东西。那东西闻起来也是一股子玫瑰香。”袁淑妃补气血的药里就有玫瑰花,所以还真是难以察觉,倘若不是这人下的量比较多,任是他有个好鼻子,怕是也分辨不清。 “奴婢听说,赵充仪娘娘有孕时,爱喝玫瑰或是桂花卤子。”也是因为赵充仪那会儿饮食里也有玫瑰味儿的东西,两边一对应,他才得出了这个结论。 “很好。”皇帝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声音却是平淡的,“盯着,把证据拿到手。” 内侍犹豫了一下:“若是——只怕淑妃娘娘腹中的龙胎难保……”他现在只是察觉了所下的药物,以及盯准了下手的人,但是要顺藤摸瓜地把后面的主谋扯出来,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等证据确凿了,估计袁淑妃这肚子也保不住了。 皇帝的声音依旧平淡:“你只管拿到证据就行。” 内侍后背上微微一凉,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挥动着扫帚慢慢又走远了。皇帝向钟秀宫内又看了一眼,便转头走了出去。 杜内监始终一言未发,像个影子似的跟在皇帝身后。直到离开了钟秀宫很远,皇帝才缓缓地道:“听雨居那里怎样了?” 杜内监仿佛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似的,立刻从影子状态里跳了出来,答道:“皇后娘娘方才亲自去看了陆宝林,又许诺只要龙胎落地,立刻升宝林的位份,让宝林好生养胎,又赏了许多东西。” 皇帝嘴角一弯:“若是真要抬举她,有孕就该升位份了。”皇后实在是连做戏都不太会,想要打压袁淑妃,却连位份都舍不得给陆盈升一升,实在吝啬得可笑。 “也仔细些。皇后的想法不能以常理猜度。”皇帝声音里带着讥讽的冷意,“这会儿她不对盈儿下手,未必过几日就不兴起这念头。无论如何,听雨居那里不得有任何失误!” 杜内监将头一低:“是。宝林娘娘若是有什么闪失,奴婢提头来见皇上。”任袁淑妃那里占尽了三千粉黛的风头,偏僻的听雨居才是皇帝放在心上的地方。 “蒋家又要办喜事了?”说完了宫里的事,皇帝话音一转,仿佛十分随意地提起了蒋家,“朕听说蒋氏姐妹都往家里送了东西。” “是。蒋药师那个继女,要嫁给刘翰林了。原本听说婚期就在这几日,只因刘翰林在西北伤了腿,才往后又拖了拖。” “刘之敬——”皇帝轻轻嗤笑了一声,“去了一趟西北,回来就敢说自己知道如何种痘了。更可笑的是,蒋钧还真敢用他。” “蒋郎中大约是被蒙在鼓里……”杜内监小心地道,“毕竟当初刘翰林是自请去西北的,又的确是跟着郡王妃。”而且他回来之后,对种痘的事儿还真能说出点什么来,想来在西北也很是打听了一番。若不是知道内情的人,十个有九个要被蒙过去。 皇帝哼了一声:“幸好他还不算太过昏聩,还知道要向西北送信,请蒋氏回来主持此事。”如果蒋钧想立功想昏了头,凭刘之敬说的那些就敢贸贸然准备痘苗什么的,他早就把蒋钧一贬到底了。 不过这功劳大概也不全是蒋钧的,毕竟蒋家还有个蒋老太爷,那是个知道分寸的人,有他在,死压着蒋钧也不会让他干出这种事的。 “蒋家一家还都算是规矩的人……”杜内监小心地说了一句好话。这话不是替蒋钧说的,是替安郡王妃说的,毕竟都姓蒋,有一个不好,郡王妃脸上也未必好看。 “可惜眼瞎,挑上了刘之敬。”皇帝嗤了一声。 杜内监忙道:“那个是蒋三太太自己糊涂……”怪不得蒋药师。 “那丫头本是姓陈的吧?”皇帝微微皱眉,“既是姓陈,要出嫁总不能没了本姓。蒋药师虽说对她有养育之恩,但不过五年而已,总不能就此就敌过了陈家的血脉相联不是?” 杜内监瞬间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这是要把刘之敬跟蒋家分割开来了。他娶的是陈家女,而不是蒋家女,将来就是有什么事,也牵扯不到蒋家头上。 “皇上说的是。蒋药师如今身份高,也要顾及名声,若是让人背后议论这些,对郡王妃也不好。”在这位“蒋燕华”姑娘出嫁之前,这事儿得赶紧办妥。 “既然是往西北送了信,蒋氏也该回来了。”皇帝抬头往前看了看,不是很拿得准那里究竟是不是西北方。 杜内监马上眉开眼笑:“西北这场仗打得虽苦,总算还是胜了,郡王妃的救护队救了许多人,皇上也要好生赏赐吧?” 皇帝抬腿虚踢他一脚:“你倒来替别人讨赏了?镇守西北那是定北侯的职责,守土不失是应当应分的,要什么赏赐!朕叫户部把军饷按时足量拨过去就对得起他们了。” 最后这句话说得有几分自嘲,堂堂的皇帝,拨个军饷都说了不算,说出去很好听么? 杜内监心里也明白,因此并不接这话,只笑道:“皇上,安郡王妃可没有守土之职,听说是亲自上战场救人,难道不该赏么?” 皇帝也笑了:“她还不是为了安郡王。朕偏偏不赏!” 杜内监继续陪笑:“那蒋家要办喜事,皇上赏不赏呢?” 皇帝这下真被他逗笑了:“才说要叫那丫头改回陈姓,朕还赏什么?罢了,虽说不同姓,到底也做过几年的姐妹,朕就赏点好了。” 杜内监忙道:“奴婢记得郡王妃爱穿红色,首饰也喜欢鲜亮的颜色……” 皇帝抬腿又给他一脚:“究竟朕是要赏谁?” 杜内监也不躲,又挨了第二脚,陪笑道:“管是赏谁,反正喜事总要赏些鲜亮的东西才是。” 皇帝哈哈笑起来:“这话你竟说对了。既这么着,你就去备办吧。” 杜内监忙答应了。皇帝眼睛仍旧望着远处,淡淡地道:“她回来也好,诊一诊脉,说不定能看出什么端倪来。再者有她在,盈儿也放心些。” 这话仿佛是自言自语,杜内监就不好接话了,心里却想着:陆宝林现今的地位的确是不比从前了,皇上竟能想到郡王妃回来能让她放心,这话乍听没什么,但细细想来,却是有些变化在里头了…… 杜内监办事的速度向来很快,尤其是给皇帝办事,那更是利索。第二天,让蒋燕华改姓回陈的口谕就送到蒋锡家里了。 “蒋药师——”来传谕的不是杜内监,而是明光殿一个二等的内监,说起话来满面堆笑,“皇上听说贵府二姑娘本是姓陈的,虽说蒋药师有五年抚养之恩,但到底血脉之亲不可分离,在闺中时也就罢了,如今二姑娘要出嫁,还是以复原姓为宜。不然若被外人说蒋药师夺人子女,这——安郡王妃那边也不好听呢。” 蒋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虽然对蒋燕华失望,但他还真没想过让蒋燕华改回陈姓,那好像是要把她从蒋家赶出去似的。再说这是件小事,怎么就值得皇帝还专门派了人来说呢? 内监看蒋锡略有些茫然,暗想宫里果然说得不错,蒋药师此人厚道有余机变不足,便又笑道:“蒋药师想也知道,郡王妃现今在西北名声显赫,这世上总不乏有些嫉贤妒能的人,恨不得鸡蛋里也挑出骨头来……” 一说到桃华,蒋锡马上就觉得自己明白皇帝的意思了:“是,皇上思虑周全,这婚书自然要改正过来。”原本的婚书上写的是蒋氏燕华,父祖都是蒋家人,现在都要改过来了。 内监笑眯眯走了,蒋家却乱了套。 “让我改姓陈?”蒋燕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皇上的旨意?”皇上怎么会管这种小事? 曹氏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宫里来的人说的。不是让你改姓,是复姓。你原本就姓陈的。” “我才不要姓陈!”蒋燕华直跳起来。姓陈的时候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就是化了灰也记得清清楚楚!好容易后来改姓了蒋,过上了好日子,现在又要改姓回陈,那以后的日子是不是也要再过回从前? 曹氏也并不想让女儿改姓,但这是皇帝的意思,难道还能抗旨不成:“其实姓蒋姓陈也都一样,你爹爹仍旧会给你那些嫁妆,皇上还派人来赏了些东西呢。”有一副金头面,是宫里的手艺,放在嫁妆里极有面子的。 蒋燕华隐约地觉得这不一样,但是一时又说不出什么来。近来刘之敬的腿已经好了,在跟着蒋钧忙碌准备种痘事宜。大约因为成亲日期改变的缘故,刘家近来态度也十分亲热殷勤,一切似乎都很好。 “但是皇上怎么会想起这点小事来……”唯一让她觉得不对的就是这里。 说到这个曹氏倒知道:“说是怕有人议论你爹爹挟恩夺他人之女,也影响你jiejie的名声。” “说到底,还是为了jiejie……”蒋燕华喃喃地道。所有人都是为了jiejie,她越是身居高处名声赫赫,就越有人替她想得周到。将来,总有一天她也要过上这样的日子,一定要! ☆、第178章 归来 说实在的,桃华并不是很想回来参加蒋燕华的婚礼。 西北的事情,不说个百废待兴,也还有好多事要做呢。原本她以为蒋燕华按原计划应该在二月里成亲,那时西北战事未了她根本不能分身,正好就不必回去了。没想到刘之敬腿这一断,倒把婚期又延误了,现在仗已经打完,她还真没了不回去的理由。 “你若不想回去就罢了。”沈数对蒋燕华的婚礼也毫无兴趣,“只说西北这里种痘之事未完,走不开就是了。” “我是怕你的伤不好。”桃华仔细替他手臂裹好绷带,皱着眉头,“你也实在太大胆了!”竟然想出拿假粮草引诱北蛮人的法子。 沈数不很在意地抬了抬手臂,嘿嘿一笑:“自然是有万全之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