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三四个月未见而已,女儿除了样貌,像是变了一个人,神采、气质都与往日不同。看起来,她在家中的确是过得不如意,到了外面,即便颠沛流离,还是很快地成长起来。此刻的女儿,有了几分原配当年的风采。 “这些年,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娘……”顺昌伯喃喃的道。 章洛扬只当做没听到,将方才自己对章文照表明态度的话重复了一遍,末了道:“你一路奔波,辛苦了,但是我不会回去。您请回吧。” 顺昌伯语气充斥着懊悔、自责:“我知道,是我疏忽大意,才使得你在家里过得不好,诸多不如意。难道你就不能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么?你还未满十五岁,路还长着。” “不,不是这样的。”章洛扬快速地梳理着心绪,尽量语气平缓地道,“我要感谢您。不管怎样,您对我有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最起码,我离开章府的时候,没病没伤。再怎样,你没听从大夫人的意思,把我一早撵出去。” 顺昌伯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是反话。大夫人是从长女几岁的时候开始,常嚷嚷着要把那个扫把星打发到别院去。他那时对原配不能忘情,心头计较颇多,严辞阻止了。而到后来,兰婷、文照在他膝下承欢,让他逐渐全身心地享受为人父的欣喜满足,对长女便不大上心了。再加上洛扬的确是没有天分,一点欣喜都没给过他…… 唉,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最要紧的是把长女带回家去,让家里不再因为她乌烟瘴气,不得清净。 顺昌伯问道:“我写给俞三爷的信上说了什么,你可清楚?” 章洛扬点头。 “既然清楚,何苦在外受苦呢?”顺昌伯道,“回去之后,凡事都会依照你的意思去办,不会再有人给你一丁点儿委屈。说白了,眼下你的事已非家事,是廉王和少傅大人都知晓的,谁还敢慢待你?” “那我也不回去了。”章洛扬笑了笑,“这件事我早就打定了主意,还望您海涵。” 一口一个您,她甚至都不愿意再唤他一声爹爹了。顺昌伯压下心里的失落,冷静地分析着局势。长女不回去,此女的名声会被人以讹传讹之下完全毁掉,再无转圜余地,章家也会成为公认的门风不正的门第,甚至于,自己和儿子的前途都会毁掉。 他是一家之主,他不能因为一个人的缘故,坐视整个家族走向没落。 但是长女已是打定主意不肯听他的话了,既然如此,那就不再婉言规劝,索性态度强硬一些。 “你眼下如何也不肯跟我回去,那么日后呢?”顺昌伯语声转冷。 “日后兴许会回去。”她若回去,便是跟俞仲尧回去,若是与他出了岔子,便再不会回京城。 “那么你倒是与我说说,到那时,我该如何对待你?说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儿,还是凭空冒出来匿名顶替的人?”顺昌伯凝着她,“我看得出,这段日子你已与往日不同,有了自己的主意。可是这样一来……来日再相见,而我已因受你连累处境颇为艰辛,能怎样对待你呢?” “您可以将我逐出家门,日后再无瓜葛。”章洛扬想了想,又加一句,“横竖是我先跑出来的,您将我从族谱上除名也是理所应该。” 可问题是,她跑出来之后,害得家里不得清净,只有她回去才能改变现状。顺昌伯有点儿烦躁了,“我将你除名?你说的倒是简单,眼下两位权倾朝野的人为你撑腰,我怎么敢?我先跟你交个底吧,你要是宁可让章家因你而没落,那么来日不要再回京城,回到京城也不会有好下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算有人为你撑腰一辈子,你也休想过得如意。你那道掌纹、如今心性大变,都是章家能够用来做文章的。便是谁娶了你,也会被流言蜚语扰得不得清净,便是你不嫁人孑然一身,也是个借尸还魂的妖孽——把我逼急了,我就只当你已死了!” 他也看出来了,她是打定主意要和章家分道扬镳,来日便是获得荣华富贵,章家也不会跟着沾光,反而会因为她而遭难——这次是不论用什么手段,哪怕威逼利诱,都要把她带回家去再从长计议。 章洛扬抿了抿唇,定定地凝视着他,目光渐渐变得清冷再到寒凉。 可笑,她前一刻还把他当做父亲呢,起码在心里还是讲他看做父亲的。 此刻,不能够了。 她在顺昌伯眼里,不是女儿,只是个用来与原配赌气的把柄,只是个权衡家族前景之后可利用或丢弃的物件儿。 难为他了,方才好一番唱念做打。那不过是在唱红脸,此刻唱的是他的真面目。 她唇角缓缓上扬,逸出了冰冷的笑,“那你就当我死了。我等着你算计诋毁我。”心里真是已经失望愤怒到了极点,徘徊在心头的话语不可控制地说了出来,“难为你一个大男人,竟说出了这种话。来之前,没少与你的妻儿商议吧?以前你虽然诸多不是,我并不厌恶你,甚至一度傻兮兮地想要你看重我一点儿。现在、往后,都不会了。我要向你道贺,恭贺你终于与你的妻儿同流合污沦为同类了。” 她说完,觉出了手已发凉,全身都要僵了,那一股子气愤失望并没能随着反诘得到宣泄。 “好!好!”顺昌伯语声高了几分,“我这就去找廉王和少傅大人,让他们知道你到底是怎样的人,看他们还肯不肯照拂收留你!” 语声未落,他身后有人轻轻叹息一声。 他猛然回头。 俞仲尧负手而来,语气闲散地询问顺昌伯:“你这是跟谁放狠话呢?” ☆、第38章 顺昌伯满心怒火,想要瞬间恢复成在俞仲尧面前的谦卑姿态,需要点儿时间,便只是躬身低头。 “断掌?借尸还魂?”俞仲尧审视着顺昌伯,“让我称奇的人与事越来越少,你算一个。” 顺昌伯不敢与俞仲尧对视,却是觉得脊背发凉,勉强堆出笑,要解释。 俞仲尧轻轻晃了晃食指,“闭嘴。听你说话,胃不舒坦。” 顺昌伯一张脸涨得通红。一旁的章文照大气也不敢出了。 俞仲尧招手唤阿行:“他们还没想清楚一些事,不妨在这儿好生思量。” 阿行称是。 章洛扬听了,转身去牵了追风,上马一夹马腹,先行绝尘而去。 策马驰骋许久,看到不远处是一座小山,山下散落的人家炊烟袅袅,她才意识到已经时近正午。回眸看去,俞仲尧已经赶上来。 让他陪着自己受累,她挺不好意思的。 俞仲尧笑问:“饿不饿?” 不饿,但总不能让他陪着自己不吃饭,本来他胃就不好。她点一点头,便又开始犯难,“附近也不可能有酒楼饭馆儿,怎么办啊?” “找一家随便吃点儿东西就行。百姓家的饭菜,说不定最好吃。” “嗯。”章洛扬点头一笑,随即想到了现实问题,拿出荷包来,见里面有几块碎银子,心里有了底,随后打趣他,“你这被人服侍惯了的大爷,带银子了么?好意思蹭饭吃?” 俞仲尧还真没随身带银子的习惯,瞥一眼她手里的荷包,笑,“不是有你么?你请我。” 章洛扬就笑,“是珊瑚提醒的,说随身带着点儿银子有备无患,不然我也想不到。” 俞仲尧见她这样,放心不少。 两人说笑着,进了一户百姓家。俞仲尧是看中了这家有个小小的后院,院中两棵大树,树下有石桌石凳,别说用饭,便是坐一会儿,应该都很惬意。 出来迎人的是一对婆媳,婆婆是六旬左右的老人,儿媳妇三十几岁,都是一看就是憨厚朴实的人。 俞仲尧将来意说了,章洛扬则取出了二两银子,问老人:“这些银子够么?” “不用,不用。”老人连连推辞,“家里也没有像样的饭菜,你们将就着吃些就是,不用给银钱。” 章洛扬还是将银子塞到了老人手里,“您就收下吧,哪能平白叨扰你们。” 几番推辞,老人才将银子收下。 俞仲尧指一指后院,“我们在后院用饭行么?” “行啊。”老人笑道,“屋里乱糟糟的,在外面更好。”说着话已转身,先行去了后院,将石桌石凳仔细地擦干净,又转身回了前院,不多时返回来,在树下点上了驱赶蚊虫的以药草编成的草绳,解释道,“这会儿保不齐还有虫虫蚁蚁的,点上总没坏处。” “辛苦您了。”俞仲尧由衷地道谢。 老人笑眯眯的打量他和章洛扬一会儿,回前面的时候啧啧道:“好俊的两个孩子。” 俞仲尧失笑。 章洛扬也打心底笑出来,“这年月,唤你孩子的人可不好找。” “这倒是。” 婆媳两个忙碌了好一阵子,送来了红烧鱼、蘑菇炒rou、辣拌火腿丝、青菜炒鸡蛋四道菜和两张饼。 老人歉意地道:“只能置办这几道菜,有的还是从邻居家找来的,真是对不住了。” 章洛扬忙道:“足够好了。”真的,这已超出她预料。 俞仲尧颔首附和。 “那你们吃饭,有事去前面招呼一声。” “好。” 章洛扬拿过一张饼撕下一块,又拿起筷子,一口饼一口菜地吃起来。 俞仲尧却是不急,起身去了前面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酒壶、一个喝茶的杯子。 章洛扬道:“我也要喝。” “不准。”俞仲尧摇头,“这是烈酒。你又喝成醉猫怎么办?” “不是还有你么?”她反问。 俞仲尧犹豫片刻,“行。”继而又去了前面,过了一会儿才回来,找来了一个茶杯,一面倒酒一面道,“刚才跟老人家攀谈了几句。这家还有祖孙三个,都去山里打猎砍柴了。” “那么辛苦。”章洛扬将一杯酒拿到自己面前。 “哪有过得不辛苦的人?只看能不能甘心。” “这倒是。”章洛扬又拿出荷包,递给他,“走的时候,把余下的碎银子都给他们留下吧。悄悄的啊。”不为别的,只为婆媳两个那份儿善良、朴实。 “嗯,记下了。”俞仲尧清楚,她这是怕自己醉了,到时候想不起来。 “别只顾着说话,也别急着喝酒,先吃点儿东西。”章洛扬给他夹了一块鱼rou,送到他面前的碗里,刚要松筷子,又觉出了不妥——她手里的并不是布菜的筷子,婆媳两个也只准备了两双筷子。 她要收回的时候,俞仲尧已用筷子将鱼rou放到了碗里,笑微微问她,“送过来还有收回去的道理?” 她小声嘀咕:“这不是担心你……” “巴不得你喂我吃。” “……” 俞仲尧把鱼rou吃完,随后道:“不远处有条河,鱼不少,这附近的人得空就去撒网捕鱼或是垂钓。这是老人家去别家找来的,今日一早才钓来。” “怪不得这么新鲜。”章洛扬又给自己夹了一块鱼rou,“你还真没说错,百姓家的饭菜真好吃,做法不繁琐,可就是好吃。” “你做的最好吃。” “我怎么能一样呢?”章洛扬笑道,“云荞可是馋猫,我可是让馋猫都赞不绝口的厨子。”随即端杯,喝了一口酒。 他说是烈酒,但是入口并不呛,酒味也不刺鼻。应该是那种后劲大的酒吧?她猜测着。 俞仲尧比较喜欢吃那道辣拌火腿丝,辣味的菜于他是开胃菜。 章洛扬则是除了那道火腿,哪一道都很爱吃。青菜炒鸡蛋这一道,她不清楚具体是哪种青菜,但是和鸡蛋一起炒十分味美。蘑菇应该是山里野生的,并且这家的婆媳两个厨艺很好,做得十分入味。她是精于厨艺的人,自然是清楚,蘑菇、茄子这一类,做好了比rou还香,炒不好就没法吃。 别人做菜给她吃,她能大快朵颐的情形,这些年也只有这一次。吃得八分饱之后,她沉默下去,开始慢慢地喝酒。 俞仲尧亦是如此,见她不说话,也不故意找话题。 过了一阵子,她轻声道:“顺昌伯父子两个与我说过什么,你都听到了吧?”她不能再将那两个人视为自己的父亲、手足,不能够再给他们亲人的称谓。 他如实道:“听到了顺昌伯的话,别的阿行都清楚,还没得空与我说。” 她喝了一口酒,慢慢地对他说道:“我在他们眼里,就是那样的。并且,我以前就是那样,一无是处。我以前在府里,除了下人,偶尔说话的,只有顺昌伯。我跟他说话时,就是最初见你的情形,连话都说不利索,对你,我是害怕,对他,我是害怕他那种嫌弃我的样子,越是这样,越是紧张。”语声顿了顿,她抬眼看住他,“之前我几乎都已忘了,我是一个让阖府都嫌弃、忌讳的人。我是这样的,生身父亲都弃若敝屣——三爷……” 俞仲尧挑眉,“你想说什么?要是说顺昌伯是个人渣败类,我很愿意听。要是说让我重新审视你,免了。你敢说,我就跟你翻脸。” 章洛扬低下头去,抬起手来,手背贴着额头。她鼻子酸酸的,很想哭,但是忍住了。因为两个让她现在厌恶的人落泪——在他面前落泪,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