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虞君樊抬手,缓缓地梳理着古骜脑后的发:“你是不是还在担心戎地的事?” 古骜道:“……南征之前,不见到怀歆,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 “他和典不识镇守戎地,一文一武,这些年也算相得益彰。你要见他也不难,不过要等典不识先回了戎地,再换怀歆前来,否则戎地那些宵小之辈,见两员大将都赴了渔阳,怕是要趁机作乱了。” 古骜道:“最近戎地动荡,女戎王新薨,小戎王新立,还有许多事等着他们处理。典不识离开戎地,尚有其他将领可为驱策,可若是怀歆离了戎地,这戎地那么多事务,谁是主心骨呢?怀歆不能来渔阳,不如我去北地见他,也看看他治戎之功究竟如何,也听一听,他对南下的意见。” 虞君樊道:“如今天之将变,汉王轻动,怕是不宜啊。” 古骜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君樊,正是因为天之将变,我得去戎地一趟,整理好后方,才能在今后有朝一日,放手一搏。” 虞君樊低下了头:“那好罢,依你,不过我要多派些人护卫你,明日我就把驻守牧场的白羽军召回来。” 古骜拍了拍虞君樊的手背:“轻车简从罢,大张旗鼓的,反而引人注目,再说有典不识在,你还怕什么。” 虞君樊抬起脸:“一路行来,汉中、黔中、渔阳,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日,有城池有兵甲,万不能出纰漏。” 古骜道:“我此次去戎地,没有太多的时间。书言兵贵神速,现在四海激荡,事也贵神速。若你实在是担心,便多派些暗曲跟着我便是,又是调防、又是召白羽军,时候就耽误了。” 虞君樊道:“你这就要走?” 古骜道:“我与典不识一道去戎地,午后便动身。” 虞君樊道:“……那好罢。” “我去十日,若有什么变故,我们书信联络。” 虞君樊道:“你小心些。” 古骜笑了笑:“嗯。” 古骜当日便与典不识一道踏上了归往戎地的旅途,虞君樊到城门相送。典不识与古骜同乘一车,向北面驶去。典不识笑道:“大哥,我上次与你日夜同乘,还是那时游历天下的时候,那会儿咱们刚来到这北地这地界呀,雪花就飘,还是虞太守在上京送了我们衣物皮草,为我们御寒,现在想起来,历历在目,就好像是昨日才发生的一样。” 古骜点点头,笑道:“我也记得,那时候,你说你要学大明天王,要为天下寒门申义,在北地,怀太守还教了你怀家的功夫。记得从那会起,你就看不上雍驰,酒席间你还骂了他。” 典不识嗤笑了一声:“我到现在也看不上他,他是什么东西?咱们在这儿抗戎,他别说不帮忙了,还尽可地cao乱子。就他也配当摄政王?我meimei的帐也算他一笔,我今后饶不了他。” 古骜道:“为小女报仇这件事,我也一直放在心里。” 典不识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大哥,咱们好久没有这么坐着一块聊天了,也没别人,就像以前一样,咱们聊点有意思的。” 古骜苦笑:“……那好罢,你知道么?廖清辉现在啊,可出息了,已升任义军左将军,帐下统帅三万轻骑兵,这些年来对戎作战,连战连捷。听说他在江衢、河间那些世家子中,声望不可谓不高。怎么样,你当初第一眼见他的时候,可想到了他今日?” 典不识嘿嘿一笑:“没想到!没想到!我第一眼在别馆看见他,他吓得往后直退,我心想这小子怎么如此胆小!没想道他今天还真是让人刮目相待!” “战争历练人呐。” “也是,陈家子那么些人,我以前也就觉得陈江还算条汉子,至少小时候看了我不跑,其他的都是些饭桶,没想到这次他们来给我送贺礼,竟然一个个都出落得又伶俐,又威风,人模狗样的。” “你看你说的。你也是念过书的人,怎么说话如此粗俗?” “嘿嘿!我是实话实说,真的,他们真是这样。” 两人说话间,第二天天刚破晓,就来到了戎都。这是古骜第一次望见戎都的模样,虽然人口繁蓄、马牛羊的数量,军队的人数和装备,早在无数份怀歆与典不识的上报中了然于胸,但古骜还是令人放缓了车驾,又让人备了马,与典不识两人一道向几处军营行去。 典不识道:“这边的西大营,是之前我带来的那三千汉军与戎人混编的,现在属于戎王的禁卫军,兵符我与怀歆一人一块。前阵子怀歆找人在营中给他们教汉话、学汉礼,现在戎地灵凋敝,渔阳却繁盛,让他们学汉话,能与汉人做生意,他们为今后家里的生计,都是非常乐意的。” 古骜勾唇:“也有不乐意的吧。据说有好几队人马不愿,口出不逊之言,不愿尊汉礼,后来经查,他们与暗杀女戎王和东西二王子的事有关,已经军法处置了,是也不是?” “大哥你怎么知道?”典不识嘿嘿一笑,口中吐出一丝浊气:“我的地盘上,还有他们说不的份儿?我是小戎王的生父,我说的话,在戎地就是圣旨。” 古骜微一挑眉,又道:“怀歆今日在西大营?” 典不识道:“刚才来报的人说,他又在那里练兵了。大哥,我们骑快些,一会儿就到西大营了。” 古骜和典不识的身后跟着一队队的护卫,代表典不识名号的旗帜迎风招展着,路遇戎人,他们不知古骜是何人,都躬身向典不识以王礼致意,典不识微微颔首以还。 不久便来到了西大营,典不识刚到门前,还没下马,便洪声喊道:“妹夫,你看谁来了?” 第175章 声音在旷野上悠悠传了开去,不一会儿,只见一个穿着戎衣的青年骑着马,身后扬起尘土,朝营门缓驰而来,来人正是怀歆。古骜望去,见他面目中少了些从前的俊秀羸弱,倒多了些草原风霜,皮肤也晒黑了许多,眼角甚至有了一丝丝细纹。 他一见古骜便翻身下马:“不知汉王来此,有失远迎。” 典不识笑道:“你怎么这地见外?”说完典不识又望向古骜:“大哥,你看看,我这妹夫就是这点嫌人,规矩太多。” 古骜也下了马,走到怀歆面前,扶起他道:“这么多礼节做什么,快起来。”怀歆这才抬起头,古骜微笑道:“三年不见了,身体可还好?” 怀歆擦了擦脸上的细汗:“身体还好,吃得香,睡得好。” 古骜道:“喔?这可是好事啊,总比你以前那样耽误自己身子要好多了。我这次看你,似乎精神也不错。”一边说着,两人一边牵着马往营中走去。 怀歆低下头,勾了勾唇角:“我也想通了,折腾自己身体,忧思于内,最后还误了报仇之志,岂不是得不偿失。我要活的久久的,看着那些有负于怀家的人,进了坟墓才好。” “你身体好了,我就放心了。”古骜停住了脚步,叹息了一声:“我这一路上来,看见戎地这都城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凄凉之景满目……也就此处西大营,被你和典不识拾掇得还整洁有序。现在戎地情况,你怎么看?” 怀歆道:“正如我多次向汉王建言的,今日之戎地,五年之内已经没有打大仗的能力了,但是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要让他们十年之后仍然如今日一般,不对我中原觊觎,只在攻心。一是要迁重军在戎地屯边震慑,以断其念;二要在戎地促进汉文、汉礼的教化之功,以灭其志;三是要在戎地推举小戎王,尊燕王之威,以抚其心。” 说着怀歆顿了一顿:“还望汉王明鉴,我此次为燕王请王爵,并非是为了燕王,而是为了汉王。燕王汉王并立,有利于戎地人心归附,屯兵戍边。” 古骜一边走一边道:“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封典不识燕王,亦是希望他以王爵镇恶。你一心为了靖边,我也明白。屯兵戍边的事,我已经交给虞太守协理了。” “那就好,虞太守行事,我最放心不过。”怀歆跟上古骜的脚步,问道:“汉王此次来戎,可是有要事?” 古骜道:“是有要事。第一件要事,便是看看戎地的情况,这几日,你带我走一走。” “是,这个不难。” 古骜道:“第二件事,是上京的事。” 怀歆细眉微动:“是雍驰要废帝自立了?” 古骜道:“有这个迹象。” 怀歆道:“汉王,那事到如今,你还在等什么呢?” 古骜看着怀歆:“你说说看。” 怀歆道:“汉王,这里风沙大,我们帐中小叙。” 古骜点了点头,跟着怀歆进了帷帐,典不识本来一直跟在古骜身后不远,见古骜进帐,也一撩帘子钻进了帐中。 三人分坐于矮榻,怀歆让人端上了羊奶,又令人守好了门口,这才对古骜开口道:“汉王,臣觉得,这时正是汉王逐鹿中原的好时机。” 古骜看着怀歆:“为何呢?” 怀歆道:“若是雍驰称帝,江衢廖家是一定会反的。廖家一反,五王俱动,天下大乱。汉王如今手握雄兵三十万,北地铁骑四海难有敌手,再加上虞太守之蜀军,汉中又有粮仓,天下几近在握矣。” 古骜看了一眼怀歆,道:“书言:‘秦失其鹿,天下共逐’。如果天下局势真如怀兄所言,我也真如怀兄所言出兵南下,为了一家一姓争鼎,那我与以前那些把百姓看做豚鹿的诸侯,又有什么分别?” 怀歆神色微动,古骜从榻上站起,在帐中踱步:“江东大旱,百姓流离失所,这个时候,你不劝我如何安民,不劝我如何收拾人心,却与我说让我加入他们的混战?” 怀歆沉默了下来,古骜皱眉,变换了语气:“本王之所以有雄兵三十万,那是因为本王抗戎,人心所向,天下仁人志士从九州四海赶赴北疆。若本王此次率兵南下,以什么旗号?为那个被雍驰废掉的朝廷复辟招魂么?那个朝廷武不能靖边,文不能安民,如今流民四起,民心尽丧,饿殍遍野,又有谁是真心愿意为这样的朝廷舍身献命?到时候,在北地愿为抗戎马革裹尸的人,在诸侯混战中,难道也愿意为本王一家一姓之荣而牺牲么?你怎么不想一想?几年未见,你是怎么了?如今简直是不足与谋!” 说罢古骜负手便朝外面走去,典不识忙起身拦住了:“汉王……大哥……我妹夫,也是为你好啊,想让大哥你……你……” 古骜挑眉:“我怎么样?” 典不识咧嘴道:“……当……当皇帝。” 古骜冷哼了一声:“你脑子如今也不清不白。”一边说着,古骜一边疾步向帐外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低低的笑声,古骜回头,只见怀歆用袖子掩住了脸,正“嗬嗬”地笑着,这时两行清泪竟顺着怀歆的脸颊流了下来。 “……你笑什么?” 怀歆哽咽了片刻,这才抬袖擦干了泪水,跪在榻上,他向古骜行了一个礼:“臣失礼了。臣不该试探汉王。”说罢怀歆抬起脸,仰面道:“臣是笑自己这三年来,一直为汉王白cao了心,忧虑汉王富贵乡中,失去了当年在云山求学时,那番匡合天下于正的气魄。如今看来,汉王并未忘记初心,是臣多虑了。” 古骜这才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你起来罢,说说你的想法。” 第176章 怀歆仍跪在地上,平复了呼吸,他再次俯首:“还请汉王恕罪。” “唉……”古骜叹了口气,走到怀歆身旁,撩袍坐下了:“你呀……我不会放在心上,尽管直言。” 怀歆低头道:“是。汉王今日一席话,臣心里就放心了,也明白了。”说着怀歆坐直起了身子,续道:“汉王担心的是,今日北军虽然骁勇善战,可却是因为抗戎人心凝聚;若是汉王流露出争鼎之意,那义军中的世家子会怎么想?他们还会为了汉王在诸侯之战中拼杀而死么?汉王此次若是率兵南下,旗号无外乎是诛窃国贼子,可是雍驰所窃之国,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之处,那么汉王争鼎之意便昭然,若是那样,许多江衢河间来的世家子,恐怕会返乡支持江衢王了。” 古骜道:“你只说对了一半;还有另一半,你没有说。” 怀歆道:“还请汉王赐教?” 古骜看着怀歆的眼睛,半晌,这才道:“你该知道的……我当年起兵,是看不惯天道不公,这才投身戎马。今后天下若是要长治久安,有几个祸患不得不除。一是士庶不平,徒增动荡;二是黎民含苦,朝廷不济;三是私兵盘踞,无人可制;四是戎人外患,北方不宁。现下戎人之患始解,但是其他三患,在四海却有愈演愈烈之势啊。” 怀歆点了点头,古骜续道:“这次若是天下有变,如何将这个激荡之变,利用成为解决三患的契机,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我们汉军,能有解决这三患之势,那我相信,不仅天意会眷顾我们,就连义军中从四海来的将领,也都会众志成城。他们都是有心人,没有心,不会抛了温软之乡,来北地,跟着我一个寒门之人抗戎,你说是也不是?” 怀歆道:“汉王鸿鹄之志,如此一说,臣方才豁然开朗。既然如此,现在的形势,倒有几个现成的好机会,能为汉王解决当下之难。” “愿闻其详。” “如今江东大旱,流民无处安置,四郡推诿,不如汉王昭告天下,以渔阳之军粮开仓赈济。” 古骜道:“这么远的路途,流民要从江东来渔阳,怕是在路上就要押不过去了罢?” 怀歆道:“正是。所以如此这般一提,汉王既能在天下收获人心,又不用真正付出多少粮草。” 古骜摇了摇头:“这个方法不好,要做就要做到底,我回去和君樊商量一下,让他把那些各地商铺都动用起来,送流民一程,沿途提供米粥,一路至于渔阳。这样不仅做了实事,救了人,渔阳开仓济民的事,也更能广播天下。” 怀歆笑道:“汉王高论,如果这些流民来了渔阳,正好有大用处!” 古骜道:“……你是说……” 怀歆道:“不错,流民正好可用于戎地的移民戍边。已经看过了,戎地有几处肥沃的草场完全适合农垦。到时候依着河流湿地开农田,修据点,屯兵,十里一营,十年之后,就再也不怕戎人作乱了。不仅江东的流民可以比照如此处理,今后天下再有流民,都可以如此处理。” 古骜击掌道:“好!移民戍边,我还正想着,渔阳少地、无地之农,怕是才愿意移民,可是抗戎以后,各家分田,这样的人不多了。现今,若是能引江东流民来此,真是一举两得。既解决了流民之生计,又充实了戎地的汉人。” 怀歆微微一笑:“正是,如此一来,在天下大乱之前,汉王便已经站在了人心高地之上了。” 古骜前倾了身子:“然后呢?” 怀歆笑道:“适才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在北地、汉中、黔中、巴蜀,再次明确颁布汉王所主张,并深入推行。汉王所主张,便是人人要有地,不仅均田地,还要平世庶,广开科举,广开言路。据我所知,这几点,在渔阳做的最好,汉中次之,黔中又次之,巴蜀再次之。深入推行之事,还需要汉王下功夫啊。 不仅如此,汉王还要广告天下,引导时风:之所以流民遍地,就是因为流民没有地,流民没有地,是因为世庶分立;要让凋敝之四海变成王道乐土,就一定要行汉王在北地、在汉中所行的中庸之道——不偏倚世族、庶族任何一方,论功分爵。此事的宣传,也离不开虞太守在四海的人脉。如果这件事完成,那汉王就雄据了大势的高点。” 古骜点了点头,缓缓道:“如此一来,人心、大势之高点都占,还有第三项举措么?” 怀歆道:“有,第三,待诸侯混战之时,向天下提出倡议之书,呼吁中原停止交战,共同安置因战乱流离失所之人。并上书朝廷,请求雍驰之新朝亦颁布法令分田地,平世庶。到时候,雍驰必然大怒而北攻,廖家也必然声讨。如此一来,天时、地利、人和齐聚,汉王便可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攻之’为由,反击雍驰。到时候,天下汤汤,皆为汉王所动。汉王由此,便可率义军,倾泻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