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聂少君正挑帘出来,听得这话,眉色一沉,转头对陆容卿道:“你这丫头,倒是个不懂事的。” 他穿了一条犊鼻裤,上身随意披了件袍子,裸露出大半光洁的肌肤。襄儿一看之下便转过头去,不能明白太子妃为何会跟了这样的惫懒人物。 陆容卿却不动声色:“往后太子妃这个名号,不可再提。” “是。”襄儿讷讷地应了,心里却犯起嘀咕:不叫太子妃,那还能叫什么呢? 聂少君抱胸倚门,朝襄儿扬了扬下巴,“你回去吧,她自有主张。” 襄儿忍不住横了他一眼,才告退了。正是黎明时分,里坊邻居渐渐都起了声息,有老妪出门时望了这边一眼,笑道:“聂大人起得早!” 聂少君含笑应了声“哎”,便听陆容卿平平地道:“你还算什么大人。” 聂少君睨她一眼,突然一把将她打横抱起,不顾她的惊呼挣扎便将她抱进了屋里去,“我马上就是大人了,你信不信?” 陆容卿斜他一眼,而那眼风里已掺杂了几分娇媚,“不信。”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不仅知道我会是聂大人,我还知道,你马上就是聂夫人了!” 陆容卿又惊又急,却不知如何反驳,憋了半天只道:“痴心妄想!” “不痴心妄想,怎么能梦想成真?”聂少君轻轻地吻了她一下,这一个吻却是温柔得令她怔忡,“便几个月之前,我也绝想不到你会来陪我的。” 她终于不再强自挣扎,而放任自己沦陷在他温柔的抚摸中。 “少君。”她怔怔地唤他。 “嗯?”他自她身上抬起头来,凝视着她。 “我们离开长安,好不好?” 他微讶,“为何?” “找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的地方,好好儿地生活,不好么?”她低声问,话里含着颤抖的期待。 他静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不好。” 他终于开口。 她的心一凉。 他看着她,“我若就这样带你走了,千秋万载,记下的你,仍旧是孝愍太子的孀妇。我不高兴。”他的语意执拗,“我要史官记着,你是我聂少君的夫人!” 聂少君没有算错。 皇太子满月以后,任他为丞相的诏书也下来了。与此同时,天子宣布先太子妃陆氏已于民间寻回,特加封安成君,并为聂丞相与安成君指婚。 钦命的大婚,吸引满朝侧目。本朝孀妇再嫁本来寻常,但毕竟是皇家的太子妃,如此委身一个广川乡下出来的儒生……纵然那儒生此刻已是万石的冢宰,也让朝臣们皱紧了眉。 但他们也知道,无论他们费多少的笔墨口舌,皇帝若不想听,就绝不会听。 这个少年皇帝,登基方第四年,却已然展现出独断而刚愎的手腕。喜怒哀乐,皆为国策;生杀予夺,唯是天心。 他想杀的人,一定会死。他想做的事,一定能成。他想让谁荣华富贵或让谁粉身碎骨,谁都不能躲避,不能挣扎,而只能接受。 朝野望风,隐然想到了当年孝钦皇帝的手腕……原来今上治世,是直追那个文武赫赫的千古一帝去了! “微臣向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长生无极。” 一丝不苟的话声温和得宛如春风拂面,令人闻而欢喜。薄太后掀起眼帘,看见自己族中最出息的年轻人峨冠博带,儒袖飘然,正垂笑等候她的发话。 她拿起案上的简牍,“啪”地一声轻轻丢在了地上。 薄昳微微一笑,却不去捡,“姑祖母也在烦心这件事么?” 薄太后的话音冷而笃定,“你看看再说。” 薄昳掩下了惊讶,低身捡起那一方简牍。却是曾经封缄严实的木牍,字迹奇小,并非他所以为的为聂少君和陆容卿赐婚的圣旨,而是…… 他的双眸危险地眯起,抬头,目光登时如雪,“姑祖母倒是费心。” “告诉你父亲!”薄太后拄着凤头金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杖端在金石地面上狠狠地戳了几下,“他再不收手,便是老身也不会放过他!” 薄昳低头,又扫了一遍木牍上的密报——所言都是广元侯招兵买马,暗造符命——他的心竟奇异地安定了些许。 不动声色地将木牍收入袖中,薄昳笑得温煦熨帖:“姑祖母言重了。毕竟人非草木,姑祖母当年一意让孝愍皇后入宫……父侯心中自然有些怨气……” “当年该入宫的,本不是阿慈!”薄太后凌厉的目光扫来,“大靖朝没有任何对不起你们父子的地方——” “我们——父子?”薄昳的笑容愈加诡异,流水般清澈的瞳孔微微放大,仿佛一种嘲弄。 薄太后伛偻的身形猛地一颤。 她张口结舌地盯着他,半晌,竟然说不出话来。那一双迷雾般的眸子仿佛忽然混沌了下去,什么都看不清了,前尘,后世,什么都看不清了。 而薄昳仍是那样肆无忌惮地笑着,“大靖王朝,果真没有任何对不起我们‘父子’的地方吗,太皇太后?” 薄太后突然一踉跄,衰老的身子跌坐在蒲席上,长信殿四壁庄严辉煌,她已经在这里坐了五十年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未有算错过一步……可是今日,白发萧然的她,终于感到了无能为力的悲怆。 “你……”她沙哑地开口,容色已是老人的衰凉,“你都知道了?” 薄昳走出长乐宫,正见到太医们提着医箱匆匆赶往未央宫去。前头的方太医看见了他,欲言又止,终是将头一转,顿足而去。 薄昳唇角微勾,似清淡的笑,又似深冷的讥诮。 顾民极这孩子出生便不足日,身子十分孱弱,就好似一把轻飘飘的魂魄,随时都有可能飞走。顾渊已习惯了每日里承明、宣室二殿两头跑,国事不安心,家事也不安心。这回他至夜深终于回到宣室殿,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老人。 “臣仲恒向陛下、皇后请安!” 顾渊眸色一动,上前扶起了他,回头命众人退下。顾渊这才慢慢踱到了上席,“校书郎有何要事,不待朝禀?” 仲恒缓缓自袖中抽出一卷长长的简册,双手高举过顶,“臣校书三年,得古图籍三千三百五十二卷,兹录于册,请陛下过目!” 顾渊目光一亮,“校书郎辛苦了!”便即抢步上前,拿过那著录篇章的简册,细细审读。竹简慢慢地被卷开,直到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似乎有东西从简中掉落下来。 顾渊上前一步,宽袍遮住了地上的物事,而仲恒已看得分明,微微一笑,便欲告退。 “仲相——”顾渊忽然低低地唤出了口。 这个称呼陌生又熟悉,令仲恒浑身一颤。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着少年天子冷峻的面容。 “望仲相保重自己,朕已经失去了周夫子,朕不能再失去您!” * “陛下来了!”寒儿卷起梁帷,轻声唤道。顾渊大步走了进去,薄暖上前走了几步,却又满脸焦急地走回了床边。 “怎么回事?”顾渊看了一眼床边跪了一地的太医们,目光移到床头那张小脸上。顾民极今日乖觉得异常,小脸憋得通红,薄暖抓紧了他的小手,神色如是要哭了一般。 方太医叩头道:“回陛下,太子殿下偶染风寒,微臣已开好了药方,太医署稍后便会熬好送来,此是小病,小儿所常有,还请陛下、皇后不必太过担心。” 顾渊点了点头,挥手命他们退下,待得阁中人影一空,便闻见了淡淡的袅娜的龙涎香气,自重重帷帘之后飘来。 ☆、第90章 他蹙眉,“这些人,成日价让民极闻香?” 薄暖没有说话,只是头抵着儿子的小手,似乎已很疲惫了。 顾渊自己过去灭了香,一边冷静地道:“不过是风寒小症,不必太忧心了。当心他过给你。” 薄暖的话音却自臂弯间闷闷地响起:“他总是不哭,我觉得不对劲。” 顾渊失笑,“天天哭才烦呢。”走过去轻轻地拉她,温和地道,“乖,啊?” 她终于抬起头来,却仍然只是失神地看着儿子。儿子似乎在做噩梦,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紧闭着双眼。她忍不住伸出手去,仿佛想抚平孩子额头的皱褶:“这孩子安静下来,便是皱着眉头,像你。” 他好笑地道:“我经常皱眉头么?” 她看了他一眼,“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天天皱眉头。” 他一静,不说话了。 她叹了口气,“说实话,我每日对着民极……只觉他这样活着,也真是痛苦。” 顾渊心头剧震,“你说什么!” 薄暖将脸埋进了掌中,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双肩轻微地抽动,“他是从胎里带出的病症……一定是我的错……” “瞎说,怎么会是你的错。”他哑然,抬手搂住了她,“不要担心了……”然而他自己也觉自己这话说得全没底气—— 便是在这一刻,方太医当日的那句“留母乎,留子乎”,骤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竟令他全身僵住。 *** 薄暖提心吊胆了十余日后,顾民极的风寒之症终算是好了。然而皇太子自出生起便始终体弱多病,惹得外面的外祖父也有些焦急了起来,一连好几天地请旨求见太子一面。顾渊与薄暖说了,薄暖想到父亲鬓边的白发,心中也渐泛起酸涩,便决定轻装简从地回广元侯府归宁一趟。 顾渊想及仲恒给他的那道密信,抬眸微笑:“如此也好,便将民极也带去给外家阿翁瞧瞧。” 长安西街上,广元侯的府邸是一如既往地寡淡。薄暖看父亲薄安小心翼翼又诚惶诚恐地抱着外孙、欢喜地逗弄他,自己心里也有了浅淡的快乐。或许,薄氏与顾氏若能这样安然自得地相处下去,便是最好的结局吧? 薄昳在一旁为meimei斟茶,神态安详。她侧头微笑:“阿兄打算何时给我找个嫂嫂呢?” 薄昳将茶壶稳稳地放下,笑容波澜不惊:“国事方殷,哪里有心情考虑家事?” 薄暖眨了眨眼,“那不如交给阿妹来帮你找吧。阿兄喜欢什么样的?知书识礼?温柔良善?要怎样门第?怎样家訾?怎样俸禄?” 她一连串发问,逗得薄昳笑不可支,风神俊秀的脸上都染了微红,“你这是给阿兄选嫂嫂,还是给朝廷选官儿呢?” 薄暖撑着脑袋想了想,“可惜表姐嫁了旁人,不然的话,亲上加亲,倒是再好不过。” 薄昳脸色一变,上首的薄安也正望了过来。 “安成君是皇室中人,阿妹未可以随意臧否。”薄昳咳嗽两声,“要慎言。” “嗯。”薄暖随意地应了一声,目光漫然望向了他,望定了他,竟令他心里一咯噔。 她知道什么了吗?不……她不知道。 薄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她这次回府,特意找了个机会来到父亲房中与他独谈。 “阿父。”她轻唤。 薄安回过身来,恰见她发上微微颤动的金凤钗,清傲,冷艳,重绝人世。他的目光有一瞬间地恍惚,而后渐渐凝定了。 眼前的这个女子,并不像他记忆中的那个人……甚至,也不像阿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