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也是多亏了那丫鬟,母子俩这么些年难得有机会单独用膳,关系虽仍不亲近,到底缓和不少。 杨复没有立刻走,想了想道:“当年之事,阿母有自己的苦衷,齐瀚从未责怪过您。” 说完才告退,留下卫皇后一人怔忡。 * 杨复去时正值落日,天边昏昧不定,夕阳沉下去一半,染红了屋檐上的鸱吻。 甫一进屋,便被屋内情况骇住。 “淼淼!”他大步上前,将床上不住发颤的身子楼在怀中,尽管如此,她仍旧抖得厉害。他肃容,“怎么回事?” 淼淼也不知道怎么的,天一黑就开始冷,最近越发严重,比冰天雪地地掉进湖泊还冷,“冷,王爷我冷……” 她声音虚弱,浑身透着冰寒,好似下一刻便会无声无息。 杨复抱着她的手臂微颤,将被褥掖得严严实实,又脱下锦袍罩在她跟前,紧紧地护在跟前,“从何时开始?” 淼淼疲惫地闭眼,“前天……还是大前天……” 他似才恍然,命令外头的侍卫去传御医,声音里透着不易察觉的慌张。 他犹记得上回她身亡,那种被掏空的感觉无比清晰,多尝一次都是磨难。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他要淼淼好好的,一定得好好的! 不多时御医前来,悬丝诊脉一番,露出惶恐之色,接着又诊断了好几遍,才吞吐道:“禀四王,老臣愚钝……感、感觉不到这位女郎的脉象……” 杨复沉下脸,冷声一斥:“废物!” 淼淼扯了扯他的袖子,“不是的……王爷,不怪他,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声音虚浮,杨复必须贴着她耳畔,才能听清她说什么。闻声一滞,让那御医在门外候着,他放柔了声音:“何事?” 淼淼一呼一吸之间,只觉得喉咙里似乎有冰渣子,冷得她整个人都要冰冻住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这个身体撑不了多久了……”她冰冷的气息呼在杨复皮肤上,一直冷到他心扉,“如果不能变成人,我必须离开……” 杨复静了许久,声音很冷,“什么意思?” 淼淼往被子里缩了缩,真个太冷了,手脚都麻木了,“我当初变成人,有一个期限,只有九十天……如今九十天快到了,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她知道什么? 知道两人身份殊途,费劲千辛万苦都没法在一起。 淼淼气息越来越弱,就在他怀里,可是他却无能为力,只能听她语无伦次道:“就算不到九十天,我也很高兴了……能在王爷身边,多一天我都很高兴……” 她呢喃不休,分明冻得不住打颤,还在絮絮叨叨:“要是这个身体不行了,等卫泠过来,就会把我带回去……王爷别等我,我变成人估计还得很久,到那时候你都老了……说不定都入土了……” 她咕哝一声,往他脖颈上蹭了蹭,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王爷,我喜欢你……” 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觉得环住她的双臂越收越紧,颤抖得很厉害。 淼淼顾不得喊疼,因为她已没了知觉。 这一睡,再也没有醒来。杨复一直守在她床边,竟跟一个多月前如出一辙,眸中死寂,无波无谰。 期间卫皇后来看过几次,说了一些话,但他始终没听进去,只抱着淼淼的身体发怔。 卫皇后慌了,这怎么看都是将死之人的模样,御医要给那丫鬟把脉,他却无动于衷,只冷漠道:“滚。” 嗓音平静,却让人从心底生出惧意。 杨复始终守着她,卫皇后正准备着人去请圣人,此时,乐山乐水那边才传来消息。 ☆、第七十一日 信上说他们一行人于三日前抵达东海,目下正在返程途中,并未寻到四王口中的鲛人,反而在一旁水域遇见了卫泠,约莫后日能回到京中。 杨复紧盯着信上内容,没有找到那位鲛人老者,也就是说淼淼还是不能变成人……他将信揉成一团,薄唇紧抿,神情冷鸷。 不是没有试着把淼淼放入水中,打从淼淼昏迷那一日起,他便命人备了一桶热水。然而她的身体浸在水中,仍旧跟昏迷着没有两样,双目紧紧闭着,腿下没有任何变化。 怎么会这样?以往她泡在水里则会变成鲛人,为何此次却行不通? 殊不知这副身体已然死去,淼淼的身体被困在其中,分不开醒不来,除非有卫泠相助,否则连变回鲛人都成问题。 看过来信后,杨复怔怔坐在床边,握着淼淼冰冷僵硬的手,一遍遍婆娑她的手心。 即便不愿意承认,目下能救她的,确实只有那个人了…… 他凝望着她娟秀的脸蛋,视线下移,落在她脖颈间一块凸起上。许久才伸手,将血石握在手中,语气略有迟疑,“……淼淼的情况,想必你已听说。” 血石那边静了许久,半响才传出来一声,“杨复?” 正是卫泠的声音,夹杂着风声呼啸。 他们正在快马加鞭地赶往京城,一路不敢懈怠,连夜赶路,声音里难掩疲惫,带着几分沙哑和不耐。 杨复道:“是我。” 那边卫泠静了静,语气罕见地严厉:“淼淼情况如何,为何是你同我说话?她呢?” 杨复看向床上睡容安静的小姑娘,“她目下昏迷不醒,已有三日。”说着便将淼淼这几日的变化如实告知,从她左手出现尸斑,到四肢不便,再到夜里浑身冰冷,毫无遗漏。 卫泠听罢,挥鞭又加快了几分,“别动她,我明日就能赶回京中,我有办法救她!” 杨复睇向屏风后的浴桶,“以往淼淼能在水中化为原形,为何此次不行?” 卫泠顿了顿,一一解释给他,“起初她俯身在丫鬟身上,便是与原身一起的。目下那具身体不能用了,她便被困在其中,除非两具身体彻底分离,否则淼淼也无法醒来。” 竟是这么回事,杨复收回视线,扶着床沿的手渐渐收紧,浮起清晰可见的青筋。 “你有办法让她们分开?”他哑声问道。 卫泠轻嗯,“有,等我回去再说。” 两人都不大愿与对方交谈,说完正经事便没了声音。杨复握紧血石,重新系回淼淼脖子上,看着上面的红光渐次黯淡,他起身走出屋外。 院外守着几名侍卫和宫婢,都是卫皇后指派来的人,担心他会一时想不开,随时都命人看守着。这几日确实让她担心不少,杨复交代了一些事宜,令他们好生照看淼淼情况,这才举步向庆禧殿去。 虽是戌时,殿内却灯火通明,通臂巨烛照得满屋亮如白昼。 卫皇后行将沐浴完毕,正坐在榻上同宫婢闲谈,听闻他到来,难免露出几分喜色。这几日他一直守在那丫鬟身旁,任何人都不得近身,实在是令人cao碎了心,真怕他就一直如此,再也缓不过来。 杨复行罢礼后,并未落座,“儿臣有一事同阿母相商。” “有何事你便直说,阿母听着。”皇后娘娘命人置备茶水,是新春才摘的西湖龙井,喝着清新宜人。 青釉彩绘小盖钟放在他手边,他没有动,“阿母是想让我娶姜阿兰,还是娶一位贤妻?” 未料想他是问这个,卫皇后顿了顿,“娶妻自当娶贤,我正是这么想的,才在高门贵女中,千挑万选选中了姜家女郎。” 他敛眸,“据儿臣得知,姜家女郎并非阿母口中的贤妻。” 卫皇后一滞,“此话怎讲?” 杨复指尖微动,端起盖钟品一口香茗,少顷徐徐开口:“齐瀚前几日得来消息,据闻姜女郎昨年在太傅府中,赐死了两位婢女。除此之外,对待下人亦十分严苛,稍有不满便非打则骂,太傅府下人对她十分畏惧,委实不是阿母口中品行端庄的女郎。” 闻言卫皇后有所惊异,倒没想过他会调查姜阿兰,更不知平素看着温温婉婉的姑娘,手段竟如此残忍。但到了这地步,还是忍不住为她说好话:“心肠是硬了点,但日后嫁入皇室,没有这等手段如何能震住后宅……” 杨复静了静,淡声:“那么与人私通,又当如何解释?” 卫皇后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私通这罪名着实不小,不怪卫皇后诧怪,盖因姜阿兰看着懂事规矩,实在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杨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予一旁宫婢,命其呈递给皇后。 皇后平复了心思,匆匆读一遍信上内容,已是被震惊得无以复加。那信上内容正是姜阿兰与秦国公府小儿子秦荣来往的信件,秦荣是姜太傅的门生,与姜府常有来往,自然而然便认识了姜阿兰。 两人见过几面后,情愫暗生,便偶尔有所往来。但近日皇后有意撮合她同四王,她便决意与秦荣断了联系,奈何秦荣不肯就此罢休,便时常有书信往来。 这封信上内容,便是姜阿兰所写,希望他两人从此再无联系,正如信上最后一句话所言—— “愿君安好,不复相思。此前情意,就当未曾有过。” 饶是卫皇后这等沉稳之人,看后也难免错愕,接着是不断袭上心头的愤怒。好人家的姑娘,哪会未出阁便与男子私下会面!更何况除了会面,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卫皇后捏着纸张的手都在颤抖,“这件事,你还同谁说过?” 杨复一笑,“自从得知此事后,齐瀚便来了此处,不曾同谁说过。”正在卫皇后松口气时,他又道,“只是替儿臣做事的仆役想必也知道了,他会不会同人说起,便不得而知了。” 卫皇后气得不轻,将信放在灯芯上一举点燃,愤愤不休地骂了几句“不像话”。 男未婚女未嫁,于她看来是再腌臜不过的事。 可姜阿兰在她表现得极好,乖巧懂事,哪里看得出丝毫信上的影子。思及信上其他不堪入目的话,她顿生一种被欺骗的错觉。 许是被此事打击得不轻,卫皇后扶着心口摆了摆手,“罢了,你先退下,容我好好想想。” 杨复亦不紧逼,到了如此地步,姜阿兰想嫁入四王府,怕是再无可能了。 * 推开直棂门入屋,室内仍如他离去时那般,榻上姑娘睡容恬静。杨复行至跟前,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起身立于窗前。一闭眼,便是那日她在耳边的话语。 “我当初变成人,有一个期限,只有九十天……” 九十天,只有九十天。 从她到他身边那日时算起,已有七十多日。如果她不说,是不是打算十几天后不告而别? 这个小姑娘从一开始,就对他十分狠心。 如果不能把她变成人留在身边,他始终不能安心。杨复的手扶着窗棂,力道不由自主地收紧,指节分明,力道不轻。 他站在窗前一动未动,直至远处泛起一点蟹壳青,渐渐有熹微溢出地平线,这才恍然一夜已过。卫泠应当今日回京,他同卫皇后提起今日回府,大抵是昨日受了打击,皇后并未留他。 车辇出了宫门,一路行至四王府,许多天不曾回来,管事领着一群婢仆在门外恭候。 “王爷,您回……” 管事本欲迎上,但见他怀中抱着一名女子,仔细一瞧可不就是淼淼!再看王爷面色不豫,顿时有眼力见儿地闭了嘴,跟在他身后入府。 杨复回到溶光院,把淼淼放在榻上才问:“乐山乐水可有传来消息,何时到京城?” 管事在外面候着,见他出来应道:“今早来了消息,约莫傍晚时分入城。” 杨复低声一应,眉宇不展。 多日不曾回府,府上打理得井井有条,泰半是管事的功劳。杨复象征性地翻阅了几页账簿,便站起来问:“什么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