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尔后是那米色窗纸外,海棠花枝在微微摇晃着,簌簌的声音不绝于耳,过了不久,一个身影顺着那枝叶爬了上来…… “笃笃笃。” 三下轻轻的敲打声。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清澈的声音在窗外问道,“小七,你睡着了吗?” ——他问的是“小七”而非“小蒲”。听闻至此,七婆捂着嘴巴,压着声音哭泣起来。 原来,他一直将小蒲当作了小七。 他心中念想着一直是那个年幼的小七。 不见屋内的答应声,那个影子歪了歪脑袋,尔后,推开了虚掩着的窗户。 ——刹那间,光华缭乱。 窗户那边繁茂的海棠花枝上,坐着一个红衣少年。 他穿着鲜艳的象牙红短衫,以及同样颜色的蓬松灯笼裤子。他身量修长轻盈,半个身子都掩映在粉色的花枝后,一席流水般的长发同花朵纠缠在一起。 他在笑,轮廓完美,眉眼上挑,鼻子高挺,嘴角噙着温柔的弧度。他有一双极为精致的棕色眸子,瞳仁比寻常人要大上几分,晶莹透彻,摄人魂魄。 这个俊美无双的少年,以一种慵懒的姿态坐于树上,头发和肩头上落满了微微发亮的花朵,在他右手上还提着一盏散发着幽光的灯笼。灯笼上绘着五彩的灵怪图案,四角垂坠着五彩的穗子。 幽光时绿时蓝,不时还有明亮的游丝从中缓缓窜出来,红衣少年的脸被光照亮,在他周身包裹着微弱的白光,夹着灯笼中的蓝绿光线,让见者会误以为,这绝美的少年,是海棠花幻化而来的妖精。 七婆吃惊地看着这个美丽无双的少年,万千光华灼伤了她的眼睛,她竟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树上的少年见屋中的女孩睡着了,先是无奈地摇头,尔后赤脚在枝头上一蹬,带着纷飞的花雨,轻盈地跃进窗子里来。 “小七……”他将灯放在身边,俯下身去,温柔而仔细地盯着榻上的女孩。 女孩不安分地颤了颤长长的睫毛。 映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小蒲的额头,他凑到女孩耳边轻声说道,“小七,你的病马上就会好起来了……你看,映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来?”他摘下系在腰带上的一把青青药草。放在小蒲的耳畔。 那药草有着宽大的叶子,居中开着一朵洁白的小花,花开五瓣,鹅黄花蕊。模样简单,任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株春日里随处可见的药草,是可返魂的仙草。 “你要快快好起来,安平地长大……映之哥哥今后再也不能来看你了。”少年说到这里竟是微微一笑,眸子里却盛着无限哀伤。 屋内闪着凄美的幽光,少年靠着床榻,捏过小蒲的小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蒲。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突然躬下身来,在女孩粉嫩的脸蛋上轻轻地印下一吻。 他长长的头发掉落下来,落在小蒲的脖子上,痒痒的触感叫小蒲在睡梦中笑了起来。 再无多言,红衣少年直起身子来,再不多看小蒲一眼,转身朝那窗子走去,跃上窗台,轻盈朝下一跳,只见一抹漆黑的长发划过,屋中除了那盏映之特意留下的灯之外,再不见那少年的身影。 “映之……映之!”七婆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突然失去了理智,蹒跚的老人紧紧抱着包裹,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 陆离看着她不顾一切地跑去下,没有阻拦。 那边映之顺着树干刚刚落下地,拂去身上的花瓣,正欲离开,却听到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映之哥哥!” 他全身一颤,瞬间回过身来,那大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个小小的孩子从里头跑了出来。 穿着枣红色的褂子,梳着两个羊角辫,大大的眼睛,尖尖的小脸。 孩子抱着包裹,在冲出门后陡然定住,在看见树下那身姿挺拔的少年还未走时,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映之看着突然出现的孩子,愣了一会儿,继而眯起眼睛来,柔声唤道,“小七?你是小七。” 小女孩用力点了点头,拔腿走近了,扬起脸来,将手中那包裹递上去,“拿着。” 那大芋叶在方才的奔跑中散了开来,孩子的手举得高高的,映之看见里面露出几个白胖的春饼来。 “给我的?” “嗯!我记得映之哥哥喜欢吃这个。我特意在里头包了你喜欢吃的菜,回山岭的路那样长,带着它就不会饿着了……”话音一落,小七就感觉双脚离地,一股温暖的气息瞬时扑面而来——华盖似的花树下,瘦高的少年抱起了她,双臂紧紧环绕着孩子。他将头靠在小七的肩膀上,闭起眼睛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你一定不会忘了我的。” 他独自承载了近六十年的寂寞,在浮生中流浪,他被世人厌恶,被精怪嘲笑,但他依旧坚定着,他所付出的一切,不是徒劳。 “怎么敢把这些都忘了呢?”此刻孩子的眼中竟是一片沧桑,“我会一直记着你,带进棺材中,乃至转世。小七想,这辈子,以至今后无数次的轮回中,能在夜间给我带来光明的,便只有映之哥哥一人吧?” 少年无言,手臂却是收得更紧了。 小七感觉自己肩头一片潮湿——听说,精怪无心,以至于无泪。倘若精怪流泪,那说明已修出人心,有了七情。 最后,红衣少年一手怀抱着春饼,一手摸了摸小七的头发,尔后转身,走入那延绵的山岭中去了。 “映之哥哥,小七这辈子过得很好,很顺和,很安平!”看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身影,孩子突然将手拢到嘴边,大声喊道,“你也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受伤,不要再……相信任何一个世人了!” 那背影已经模糊了的少年举起手来,摇了摇,意思是他听见了。 他终是没有再回头看一次。 夜幕下,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白衣男子靠在窗台上,默默地看着那一点殷红消失于天地间,尔后他抬手打了一个响指。手上的动作牵连着腕上的银环交击,发出叮当脆响。 那个瞬间里,天地万物依旧,春雨无声地滋润着安静的青水镇,远山呈现出一片水墨黛色,近处海棠粉红米白拥挤热闹,一切如常,又确乎不太一样了。 近处的门前,老人佝偻着身子,抬眸朝遥遥处张望着什么。远处,一个模样丑陋的小怪物咬着一个包裹,带着满身伤痕缓缓朝密林深处走去…… ——陆离使了一个小小的法诀,让他们彼此都以最美好的模样说了永别。 在最美好的时候遇见了彼此,以最美好的模样道了不见,理应如此不是么? 陆离抬头看向那苍青的天空,眯起眼睛,扬起微微笑意。 尾声 安魂谣 “大哥哥,你说映之哥哥现在哪里?” 下了一夜的春雨,在次日,天气竟反常地放晴了,阳光正荣,照耀着头顶的花朵熙熙攘攘,打下细碎的金光来。 小蒲咬了一口喷香的烤芋头,仰头问。 此刻女孩正窝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怀中,男子则靠在树干上,一手枕着脑袋,闭目打盹。 “大哥哥?你睡着了吗?”小蒲眨巴着大眼睛,扭过头来。 陆离此刻才懒洋洋地答道,“在一个叫作‘轮回’的地方。” “轮回?是他家乡的名字吗?那是一个镇子,还是一座城池?” “是家乡,所有精怪的家乡。”斟酌了很久,陆离才下定义道。 返魂草,是精怪才能寻到的仙草,只是此药难得,饶是擅长寻药的精怪,历经千辛万苦也不一定能寻到,道行稍低的精怪常常死于辛劳。这神秘的药草,对于很多精怪来说,是一命偿一命之草。 映之本就身受重伤,再去寻草,必死无疑。 “这么说,映之哥哥在那里便不会受苦了?”小蒲笑得见牙不见眼。 “嗯。”那样善良的一个生灵,必然会得一个善果。 “大哥哥,自从你来了之后,阿婆好似也变了很多。她还帮我把映之哥哥留下的那个大琉璃灯给擦干净了。虽然映之哥哥走了,那灯也就不发光了,但阿婆说那是他留下的唯一东西,要好好收着才是呢!我还看见阿婆说这话时流了眼泪,不过她告诉我是眼睛里进了沙子……大哥哥,你真是好厉害,可以让阿婆接受映之哥哥,你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吗?” 沙沙沙……有风吹过,树冠发出细碎声响。 沉默良久,陆离才睁开眼睛来,他摘下落在孩子头顶的一片花瓣,答非所问道,“小蒲,大哥哥教你一首歌好不好?” “什么歌?” “安魂谣……” 天之墨,水之浊,命陨化灰撮。 水之浊,磷骨火,野坟荒千座。 磷骨火,无居所,傍风眠月落。 魂安去,往生处,汝之言,心尖握。 浮生世,阴阳隔,不提汝,笑靥过。 心底藏,相思诺,一棺葬,怀中卧。 故事二:《海之音》 第零章 深海 “这位小郎君,便就是这里啦!” 船家将海船停驻在一片透蓝的海域上,此刻天刚微亮,东方稍显一点鱼肚白,在素白的光线下,鹅黄色的小帆船犹如一片枯叶,轻轻飘摇在水面之上,荡开圈圈涟漪来。 “到了么?”一直懒洋洋坐在船尾的少年睁开眼睛来,朝四周望去——他似乎是外族人,穿着一身绣着水形暗纹的蟹青色衣衫,背着一个老旧的褡裢袋。他是一个生得极为秀气好看的少年郎,双眼明亮又生动,只不过任何时候,他都是困倦的,似乎很不喜欢这春日里尚是寒冷的天气。 “到了。”船家朝这一带一指,“绝对错不了,小郎君你不是渔人,看这海啊都是一样样的,但是我不一样,我在这一带跑了一辈子啦,对它比对我婆娘还要熟悉呢!” 少年听着船家的解释站起来,在他起身时,只听叮当几声好听的脆响从他脚上传来——他双脚脚踝处套着数个细窄的银铃环,银环上雕刻着精细的蛇形纹路,他一动,便发出好听的叮当声。 他抖了抖衣衫,看着这幽深的大海,片刻后道,“船家,劳烦你先在此地等我片刻,我马上就上来。” 船家见他说的奇怪,问道,“什么上来?小郎君你要去哪里啊?”然而没等他说完,就见那少年朝外纵身一跳,扑通一声,坠入海中! 船家被结实地吓了一跳,来不及思考他急忙奔向船尾,伸出脖子朝少年跳去的地方望,海水幽深,哪里见得到他半点影子?! “小郎君!小郎君!”船家朝海面大喊起来,然而寂静的天地间,独独只回荡着他急切的叫喊声。 而在深海之下,在水流将少年包裹住的刹那,忽然有白色微光闪过,接着只听一声呼啸,一条银白色大蛇从光线里窜出来,带动了一阵激流和无数气泡。 大蛇的额心点着一抹纯白的火焰图案,下头生着一双湛蓝剔透的琉璃目。它的体形大如深海之下的无名海怪,全身包裹着纯白的火焰——那烈烈燃烧的火焰在白日是看不见的,唯有在这幽海之下,显得异常璀璨夺目。 大蛇眯起眼睛,似乎在为久违的自由而欢呼,在水中欢快地扭转了一番后,才朝那海之更深处游去…… 而在海面之上,则是一片安静——方才那精彩绝伦的一幕,在海面上的船家是看不到的。 或者说,钟山之神显出本相,是凡人rou眼所不能看到的…… 第一章 白石城 海边白石城是一个热闹的小城,城中人口稠密,有世代在这里居住的渔人,也有来往做生意的外族人。镇上建有一个海上大码头,每日太阳还未升起之时,就有无数渔船出海,若运气好,还能见着来自彼岸神秘国家的船队…… ——灼光抖开兽皮手卷,眯着眼睛看着手卷上幻化出的文字。 一阵凉风幽幽吹过,穿着单薄的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