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他家原先在大河湾那边,不过是个穷寒小户。朱阁才考上府学,又撞上好运,投奔到小小蔡家做了门客,得赏了城里一院宅子,听说是在第二甜水巷。” “小小蔡?可是蔡太师的长孙蔡行?” “可不是?” “多谢!” 赵不弃上马向城里行去,到了第二甜水巷,一打问,朱阁果然住在这里,街北头那个朱漆门楼的宅子就是。 赵不弃行到那门前,下了马抬手叩门,一个男仆开了门。赵不弃想,蔡行如今是殿中监,查视执政,天子面前宠信直逼其祖蔡京、其父蔡攸,朱阁能沾靠到他,自然是眼别高低之人,不会随便见人。便取出随身携带的名牒,递给那男仆:“太宗第六世孙、武略郎赵不弃有要事和朱阁先生面谈。” 男仆接过名牒进去不久,一个华服男子迎了出来,五官俊美,但目光有些虚滑,先上下扫视了赵不弃一番,走到近前才含笑叉手道:“赵兄光临鄙庐,不胜荣幸。” 赵不弃笑着还礼:“冒昧叨扰,还请朱兄见谅。” 朱阁将赵不弃请至正堂,命人奉茶,赵不弃坐下后四下打量,见这宅院虽不宽阔,却陈设精贵,处处露富。 朱阁笑着问道:“不知赵兄所言要事是何事?” 赵不弃答道:“丁旦之妻,阿慈。” “哦?”朱阁面色微变,有些诧异。 “朱兄相信那变身妖妄之事?” “在下原也不信,但那天亲眼目睹,不得不信。” “我却无论如何都不信——”赵不弃笑道,“这事本来与我无关,但我曾听一位高僧说,除一妄,便是积一善。所以想查清楚这件事,积一点小善。” 朱阁微微一笑:“赵兄胸怀可敬,不过那天阿慈走进佛堂时,连住持乌鹭禅师在内,我们几个人亲眼看见她跪下后没多久,就倒在地上,等过去时,她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前前后后你们一直看着?” “本来我和乌鹭禅师、丁旦在观赏廊边壁画,贱内和阿慈在梅树边嬉闹,直到阿慈进了佛堂倒下,才一齐回头去看他们。” “这么说,这是真事?” 朱阁叹了口气:“虽说亲眼目睹,其实眼下回想起来,仍觉得像是一场怪梦。” “你和丁旦相识有多久了?” “有七八年了,他,还有阿慈的前夫志归,我们三人是县学同学,情谊最深。可如今志归出了家,丁旦又暴死于流配途中,唉……” 赵不弃看朱阁神情,虽然感慨之情不假,却也不深。不由得笑了笑,问道:“依朱兄的意思,阿慈变身一事无须再查?” “那件事发生后,我也放不下,怀疑是妖人作法,但查了十来天,却毫无结果。” “阿慈变身的那个丑女你也查问过了?” “嗯。她也并非什么妖怪,只是平常人家的女儿,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忽然倒在烂柯寺里。” “这么说来,我也该放手了。”赵不弃假意道。 朱阁望着他,目光平静无波。 第十一章 变身 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周敦颐赵不弃骑马来到酸枣门外,向街口卖水饮的老妇打问到姓费的竹木匠人家。 两间矮房,门口堆着些竹匾木凳之类的家常器具,一个老汉正在锯一截木头,一个老妇坐在矮凳上编竹筐。 赵不弃下马问道:“老汉,你姓费?” 费老汉打量了一眼赵不弃,忙放下锯子,弯着腰点头应了声:“是。” 那老妇人也停住手望过来。 赵不弃笑着道:“我是来打问一件事,关于你女儿香娥,她可在家?” 费老汉一愣,张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道:“她在婆家。” “哦?她已经嫁人了?” “是啊,嫁出去一个多月了。” “那我就跟你打问一下,正月十五你女儿变身那件事。” 老两口神色微变,一起望着赵不弃。 赵不弃问道:“那天她果真在家里?” 费老汉忙点着头道:“是啊,是啊,那天她在后院编竹篓。” “而后就忽然不见了?” “是啊,是啊。” “真的?”赵不弃盯着费老汉的双眼。 “是啊!” 费老汉眼里闪过一丝慌张,虽然极隐微,却没能逃过赵不弃的眼。 他又问:“你女儿嫁到哪里了?” “洛阳一个船工。” “嫁得这么远?” “是啊,是啊。” 赵不弃原打算直接问他女儿,人却已经在洛阳,便跟费老汉道声谢,骑马回转。走到街口,看到方才问路的那个老妇,那老妇人十分活络,又爱说话,他便来到水摊边,下了马,坐到小凳上:“阿婆,来碗梅汤。” 老妇忙舀了碗梅汤,笑着递过来:“我这摊子虽寒酸,煎的汤水这北城外没有谁家敢来比,大官人尝尝。对了,大官人可找见那老费了?” “果然好梅汤——哦,找见了。” “大官人找他是要买木器?” “嗯——对了,他家女儿嫁到洛阳去了?” “嫁了个跛子。” “跛子?” “也不算什么,只是左脚有些跛,能走能跳。他家女儿脸生得那样,能嫁这样的人已算不错了。不过呢,说起来那跛子也算有福,香娥脸面虽生得不怎么好,但那副腰身还是顶好的。夫妻两个吹了灯,谁还看得见眉眼?腰身好才是头一件。何况,费家的陪嫁在那条巷子里也算上等了。出嫁那天光衣裳就装了两大箱笼,那副珠翠顶戴少说也得值几百贯。要不是这陪嫁,他家女儿只有老在家里了……” 赵不弃又骑着马去找何涣。 一进门,他就问道:“阿慈那天变身的事情,你得再给我细细讲一遍,越细越好。先从出门前说起——” 何涣请赵不弃进屋坐下,齐全端了茶上来。坐定后,何涣才又重新讲起那天的经过。 阿慈每年正月十五都要去庙里烧香还愿,她虽未明言,何涣却觉察出,阿慈这回去许的愿应该和他有关,便说自己也要去。阿慈只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她换了身素净衣裳,又给万儿穿好正月新买的衣服。 才穿好,朱阁和冷缃夫妇就来了。他们两人正月初五就曾来过,那天商议好了十五一起去大相国寺。冷缃见阿慈穿的是平日衣服,说大年节的,穿这么素做什么,硬拉着阿慈去内屋,帮她换了身鲜亮的衣裳。 赵不弃听到这里,打断问道:“阿慈衣裳多么?” 何涣摇了摇头:“我听老娘说,张志归出家后,阿慈将自己稍有些颜色的衣裳全都典卖了,只剩了几件素色的,几年都没再添买过新的。后来招赘了丁旦,老娘才强给她添了件新褙子,那天换的就是这件,我记得是藕荷色素缎面,镶了浅桃色的锦边。” “好,你继续讲。” 何涣又讲起来——他抱着万儿,五个人告别了蓝婆,一起出门,并没有租车马,慢慢逛着进城。自从和丁旦换了身份后,何涣这是第一次白天出门。那天街上人很多,城外的人全都赶着进城去看灯、烧香,东水门进出的人、车、驴、马挤作一堆,半天动弹不了,天虽然冷,人却挤出汗来,万儿也被挤哭了。冷缃有些不耐烦,说城外都这个挤法,大相国寺就更别想进去。 于是他们退了回来,护龙桥边摆了许多吃食小摊,朱阁说早起没吃东西,都走饿了,大家便在一个馉饳儿摊上坐下来,各吃了一碗。那汤里韭末放得有些重,吃过后,冷缃从荷包里取出金丝党梅,一个人分了一颗含着,然后才折向北边,打算改去东北郊的观音院。 经过烂柯寺时,朱阁见寺门半掩着,便说烧香何必跑那么远,就近烧了就是了,他过去推开寺门,正巧住持乌鹭从里面走了出来,他问乌鹭能不能烧香?乌鹭说自己要去大相国寺开法会,但佛门不能拒信客,便请他们进去了。 乌鹭陪着何涣和朱阁观赏两廊壁画,冷缃和阿慈去烧香,两人就在梅树边追着嬉闹了几圈,而后分开,阿慈独自进了佛殿,之后便变身了。 变身之后,何涣和朱阁夫妇起先都不信,前院后院都找遍了,禅房、厨房甚至茅厕都没有漏过,但的确不见阿慈踪影。 赵不弃听完后,问道:“冷缃和阿慈嬉闹的时候,你真的一直都看着?” “嗯。我第一次见阿慈这么欢悦,所以一直扭头望着。阿慈生性柔静,忍着不敢大声笑,脸上看着有些羞窘,那神情比梅花更明艳动人。冷缃又在后面追,她不得不尽力躲避,只是她平日难得跑动,脚步都有些虚浮。一直到阿慈进了佛殿跪下,我才要回头,就见她忽然倒下,忙赶了过去。从头到尾眼睛都没离开过。” “哼……我再好好想想。”赵不弃仍没发觉有什么入手之处。 阿慈当天在一起的几人中,还有朱阁的妻子冷缃并没有见过,赵不弃便别过何涣,又往第二甜水巷朱阁家行去。 到了朱阁家门前,他想朱阁恐怕不会让自己面见冷缃,勒马犹疑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人——谢婆,便骑马继续前行,刚到街口,就见一个胖老妇人坐在茶坊门口,正在择拣青菜,正是谢婆。 谢婆是个牙人,平日帮人说媒传信、雇寻仆婢,专爱穿门越户,远近人家里里外外的事情知道得极多。赵不弃曾找她帮忙雇过一个使女。 赵不弃骑马刚走近,谢婆已经瞅到了他,忙撂下手里的青菜,扶着门框费力站起来,笑得像个甜馒头:“赵大官人,多久没见到您了,又要寻使女?” 赵不弃下了马,笑着走过去:“上回找的那个使女仍在我家,还算好,不用寻新的了。我来是向你打问一些事情。这几文钱给你孙儿买点零嘴吃。” 他抓了十几文钱递给谢婆,谢婆双手抓过,笑眯了眼:“我孙儿不知道在哪家等死,还没投胎呢。大官人要问什么事?” “这街上新搬来的姓朱的那家你可知道?” “怎么不知道?他家一个男仆、一个使女、一个厨娘,全是我帮着雇的。” “这么说,他家娘子你也见过了?” “何止见过?她的手我都摸过好几回了,生得跟白孔雀似的。论风流标致,我瞧这条街上所有行院里的jiejie们都不及她,就是待人冷淡些。我们这些人去了,她难得赏个笑脸儿。其实何必呢,她那点弯弯拐拐的事,别人不知道,却难瞒得过我——” “哦?说来听听?” “这不好,我可不是那等背后随意说人隐私的豁嘴婆娘。” 赵不弃忙又抓了十几文钱递过去:“我最爱听这些事,刚吊起了兴头,谢mama好歹说一说。这几文钱给你那没投胎的孙儿买个拨浪鼓预备着。” 谢婆扭捏着抓过钱塞进怀里,压低声音道:“你可不许出去乱说——凭姓朱的那点三不着四的本事,就能白得了官阶,又搬进这院精贵宅子?” “哦?难道靠的是他家娘子?” “可不是?每个月至少有半个月,他娘子都不在家里住。前天我还见一顶小轿把她接走了。” “她去哪里住?” “这我可不敢说。”谢婆撇了撇嘴,坐回到小凳上,继续择起菜来。 赵不弃只得又抓了两把钱强塞进她手里:“谢mama别让我这么噎着回去啊。” “那好,我可不敢直说出名姓来,你能猜出来就猜。” 谢婆从那把青菜叶里捉出一条青虫,拈到赵不弃的眼前:“就是这个。” 赵不弃看着那青虫在谢婆指间扭动,略想了想,忽然明白,笑着问:“菜花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