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而此次,对他而言,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借此精心谋划一番,便可在刘冀,秦尚,萧氏之间埋下嫌隙,同时亦能令崔莞彻底对秦尚断情,死心。 刘珩不知崔莞上一世所历,按己所见,便将崔莞的推拒,全然视为是对秦尚生情之故。 因而,一封密信,诱出一场夜下一箭双雕的袭杀。 王樊设宴,为避嫌,太子未出席,可一张易容皮膜,又有谁知来人究竟是裴清还是刘珩?若不是陆岚一场宴中谋划,想必崔莞也难以发觉其中的蹊跷。 离开王氏府邸后,他与崔莞分道扬镳,又寻到裴清,弃了皮膜与裴氏的车马,随后便一路沿着痕迹追向覆舟山。 此次行事,墨十八并不知情,不过事前曾接到耿叟的密信,出事之后,引崔莞奔向钟山的方向,便是信中所提有,要的,就是让崔莞奔到谷崖之上。 秦尚不知四周地形,尤其是这座谷崖,常年笼于云雾之中,短时间内难以探清,然而对刘珩而言,则不然。 墨卫本就隐于钟山山脉之中,多年的探查,早就令其了若指掌,这座谷崖看似凶险,却并不算高,且崖下蔓藤丛生,交结成一张细密的绿网,而绿藤之下便是一环绕覆舟的小河。 跌落谷崖,兴许会伤,但绝不会死! 接下来之事,便顺理成章。 交手,受伤,跳崖。 一步一步,他将所有人的心思,举止,测算得淋漓尽致,让崔莞以最惨烈的方式,彻底斩断与秦尚之间的情愫。 可…… 刘珩气息粗喘,紧握的拳头慢慢抬起,松开,冰凉的掌心贴在左胸上,眼底闪过一丝茫然。 明明一切照他所想的那般,顺利到底,为何此时却无半分欢愉? 静默片刻,缓缓平复起伏的心绪后,刘珩撩起衣摆,轻轻落坐在榻沿,伸手抚上那张苍白憔悴的小脸,拭去悬在眼角下的泪珠,顿了顿,方点了她的睡xue。 看着崔莞渐渐归于平静的睡颜,又记起那条牢牢系在手上的宝带,刘珩眼底渐渐染上一层如烟似雾的温柔。 他起身取来备在矮柜上的膏药和布条,轻柔地为崔莞裂开的伤口上了一遍药,又将她外露的左臂纳回被中,静坐了好一会,才悄声离去。 ☆、第二百五十六章 以君心,换妾心(上) 入目是一片碧蓝如洗,仿若明镜般的天幕,一排云鹤展翅,清脆悠扬的鸣声回荡在山涧,蔚蓝之下,四壁环绕的山谷中,绿树成荫,碧草青青,银溪蜿蜒,一簇簇五颜六色的无名野花点缀其间,触目一片宁静祥和之气。 远远望去,东面高耸的山壁下,一栋栋半掩在繁枝茂叶间屋舍若隐若现,甚至还可目及山田间劳作的身影…… “这是……”崔莞全然未想到,在这深山之中,竟藏有一处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 刘珩与墨衣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态,他将手中火把交予墨衣,拢着柔荑的五指略缩紧了一些,“走罢。” 磁沉的嗓音,唤回震惊的崔莞,她飞快的敛下外泄的心绪,颔首轻应,随他一同踏入这仿佛只存文人sao客笔墨中的画卷。 墨衣在洞口将手中的火把,在地上湿润的泥土中来回滚动数次,待明火熄灭后,便搁置在一旁的角落里,与另外几支干燥的火把并排,却靠后一些。 一行人沿着足下山石铺成的简易小道,一路行往东面山壁的屋舍,远远的,有眼尖的农人目睹来客,粗旷嘹亮的一嗓,声音回荡山谷间,透出难以言明的欢喜,愉悦。 随着声音渐落,看似沉静的小村中突然涌现出一大批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身影,男女老少皆在其中,齐齐迎出村来。 “主子。” “主子安好。” “噫,主子面色不佳,莫非有哪里不适?” “老妪,休得浑说,主子好着呢!” “是,是,妪失言,妪失言。” …… 毕恭毕敬的行礼,却又七嘴八舌攀谈,崔莞怔怔的望着眼前令人惊异,却又不觉违和的情景,她自这些人眼中,看出了对刘珩发自肺腑的尊崇,敬仰,关切……唯独无畏惧。 从“主子”二字而言,这人农人应当知晓刘珩的身份,可为何…… “此处于主子而言,是真正能歇下心防之处。” 阵阵喧闹中,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细细地传入崔莞耳中,她抬眸,循声瞥向一侧的刀疤男子,却见他正与一名老翁含笑轻语,好似方才的话,根本不是出自他口中一般。 崔莞敛回目光,却又不由自主的昂头,扫过身畔的人。 也不知是否因那句话的缘故,在她眼中,此时的刘珩,尽管神情身姿未曾有变,可浑身上下,由里及外的散发出一股极为罕见的温雅,松懈,好似在此处,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储君,不必整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更无须和山谷中的农人虚与委蛇假意周旋。 这是崔莞从未见过的刘珩,不,应当说,这是她两世中,自谁身上都不曾见过的,岁月静好。 围绕在四周的众人,对崔莞的出现虽有些许惊诧,却并未有人多嘴询问,均一脸和笑的对她行礼,尤其是当目光有意无意的瞟到长袖下那两双交缠的手,嘴角的笑意愈发浓烈。 崔莞神色微窘,她暗暗挣扎了下被握着的小手,奈何刘珩紧紧扣住不放,所幸,他也知她脸薄,略言几句便让众人散去,而后仍是牵起身旁的人儿,缓步朝村中行去。 穿过一排排简朴的木屋,就在东面山壁之下,临壁建有一处青砖碧瓦的大宅,这是整个小村中最为高大宽敞的宅子,守门的是一名中年男子,与村民一般,粗布麻衣,但一只裤腿却空荡荡的飘着,显然少了一截。 见刘珩等人行来,那中年男子拄着一支木杖,却利落的迎上前,“主子。” 比起村民,他的神态显得恭敬许多。 “开门。”刘珩轻轻颔首,语气沉着的道。 “诺。” 一声应下,那中年男子看也未看崔莞,径直转身行到紧紧合拢的大门前,掏出一把油光滑亮的铜钥,开锁推门。 “吱呀”一声厚重的闷响,不下百斤的青铜门,竟被这名貌不其扬,身有残障的中年男子徒手推开! 崔莞眸光微微一闪,这人的身手,定然不简单。 敞门后,中年男子略往门边一退,拄着拐,单膝点地,跪在门前,沙哑的嗓音,冲口而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 浑厚的声音,蜿蜒而上,回荡谷崖山涧,一遍一遍,可歌可泣,远远传开的变徵之声,非但未慢慢减弱,反而愈来愈响亮,小村里,田地中,山林下…一声声或苍老、或稚嫩、或刚毅、或娇柔的嗓音,齐齐吟唱,沉雄悲壮,响彻云霄。 崔莞眼前一阵恍惚,仿佛亲眼目睹一道又一道不畏生死,磨刀擦枪,舞戈挥戟,奔赴战场共同杀敌的铿锵之影。 不知何时,墨衣也跪地而下,低声同吟。 听闻耳旁的悲壮,刘珩瞳色渐浓的墨眸,深深的回望一眼崔莞,“走罢。”一声落下,他抬足跨过一尺高,青铜浇筑的门槛,踏入屋中。 崔莞回神,紧随其后,可刚跨入门,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迎面扑来,她方平复下的神情再度一震! 灵牌。 屋内大堂中,除门之外,四面墙壁之上,供奉着一面面数不清的灵牌! 大堂中间的横梁上,悬着一方匾,“墨卫堂”三个古朴的大字赫然其上,匾下则摆着一张宽敞的案几,青铜兽耳三足炉居中,左右两边各燃着一盏长明灯,新鲜蔬果,飞禽家畜,整齐的摆在炉前,香火的气息弥漫在整座大堂中,令人敬畏。 “阿莞。”入门后,刘珩自主松开手,行到案几前方回头唤了顿在门前的崔莞,“你且过来。” 他的声音,不似以往那般慵懒,也不似寻常那般漫不经心,而是充满了深沉,冷冽,以及一丝不容抗拒的威寒。 崔莞抿了抿唇角,几欲无声的走向刘珩。 墨卫堂三个大字,令她想起了墨十三等人,而这供奉着满满一屋的灵牌,应该就是如墨十三等人一般,曾为刘珩出生入死的墨卫。 崔莞沉静的心,逐渐促起,她似乎猜测到,刘珩带她前来此处的真正用意。 ☆、第二百五十七章 以君心,换妾心(下) “孤立墨卫,自此十载,此谷此祠,亦存十载,祠中所供奉,皆为墨卫英灵,无论百数,千数,均有名在册,立牌设祀,年年祭奠。” 刘珩并未看向崔莞,目光从左往右,缓缓扫过墙壁上安放的灵牌,声音磁沉,清冷:“此处于孤而言,乃立足之本,你是孤带来的第一位女子。”说着一顿,又道:“亦会是唯一一位。” 闻及这番言语,崔莞陡然抬眸,定定的朝刘珩看去,门外明亮的光芒洒入屋门,半明半暗中,他的墨眸灿若星辰,弥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严谨。 这样的眼神,让她心头止不住发颤,丝丝难以抑制的欣悦,慢慢腾起,细细密密,交织缠绕,仿若一张网,缚住整颗砰砰跃动的心。 事实上,踏入墨卫堂的那一刻,崔莞便有了一丝明悟,加之临行前,墨衣一句“请三思”,到方才在她耳旁的碎语,此时此刻,还有何处思虑不清? 这座山谷,便是墨卫的起源,亦是墨卫的归宿,对于寒门崛起,处境堪忧的刘珩而言,确确实实是一处立足之本。 而今日,他却牢牢的牵着她的手,决然的,不顾一切的将她带入这座山谷,带入他的生死之中。 她茫然无措,却又无法否认心头那一缕突如其来的欢悦。 是的,欢悦。 崔莞下意识抬手按在胸前左侧,掌心下跃动,凌乱,却坚实有力。 刘珩静静的看着崔莞,目光深邃,他知,她心已乱。 这是他决意行此一举后,早便料到的结果。 然而,不够,光是如此,还远远未能令刘珩心满意足。 他并非是秦四郎,彬彬有礼;亦不是崔莞,从容镇定;他一向便是心狠之人,连自身安危皆能谋入其中,怎可能大公无私?更何况,无论是六年前莲湖泅水,亦或是三年前荒林拦车,均是崔莞率先寻上门,坏了事,搅了心。 既然如此,她就该担起应得的后果。 刘珩亲自燃了六支香烛,半数递予崔莞,两人祭拜过后,方出了墨卫堂。 瞥及天边飘起的一丝潋滟夕光,崔莞这才惊觉,清早被刘珩扯下树屋后,一路穿林过洞,又在这祠堂中呆了一段时辰,一个白昼便已去尽。 “墨三。”刘珩瞟了她一眼,回头看向恰好锁紧青铜门的瘸腿男子,沉声说道:“今日,你随孤一同出谷。” 墨三握着铜钥的手微微一颤,浑浊的瞳仁中忽的闪过一丝精光,“是时候了?” “嗯。”刘珩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行到崔莞身旁,依旧是扣住她的手腕,沿路返回。 村中农人自是迎来送往,面对嘈嘈之景,刘珩面容之上却无半分不耐,直至行到山洞不远处,前来相送的众人方依依不舍的散去,墨衣先一步入洞,拾起角落中干燥的两支火把,燃明,仍旧将其中一支递予刘珩。 见这两人头也不回,崔莞欲言又止,方才他不是与那名唤墨三的瘸腿男子言明,要一同出谷,怎么却……不过,最终她还是未将话问出口,此事,毕竟与她无关。 然而,待一行三人出了山洞,还未穿过密林回到树屋营地时,墨三已背着简易行囊,远远的出现在后头。 山中夜幕临得早,最后一缕夕光落下,崔莞等人也恰好回到营地中,平静的用过晚膳便各自回了树屋歇息。 **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