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方牧一愣,怎么可能忘记呢?当时他作为卧底潜入一个国际犯罪集团,历时长达三年,为了这次任务,他的战友都折损在里面了,最终是他亲手将猛虎刃插进了犯罪集团首脑庾柏凉的喉咙。 老马知道他记起来了,颇有深意的目光盯住方牧,说:“有消息说,这个四面佛就是庾柏凉的儿子。” 方牧霍的抬头,如电的目光射向老马,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来证实这消息的可靠性。然而片刻之后,他又耷拉下眼皮恢复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懒懒道,“我都已经退休了,跟我说这些,合适吗?” 老马不理他转移话题,继续道,“我们知道,巴颂从前是庾柏凉的手下,他背叛庾柏凉,现在他死了,被活活晒成人干,扔到了他家门口。”他停了一会儿,认真道,“如果这个四面佛真的是庾柏凉的儿子,方牧,他不会放过你的。” 方牧闭着眼睛靠在座位上,好像不为所动的样子,黑暗中一张脸微微散发着莹白的冷光,像一把暗藏锋芒的匕首。 很久之后,老马的声音再次响起,“记得我很久之前说过的话吗?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正常的生活的。” 市公安局靠墙的铁长椅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是老五,手里握着一个已经被反复捏而变形的纸杯,一副忧心忡忡地模样,忽而想起身边的少年,转过头去温声问道,“饿不饿?” 方措沉默地摇摇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漆黑的眼睛里翻滚着如墨的潮水,这种见不到方牧又无能为力的痛苦让他像一条在太阳暴晒下的鱼。安慰的话已经说尽,徒劳无功,老五瞧着这个身子紧绷的少年,心里也是一阵阵的难受。 一个值班的警察出来倒水,看见这一大一小的,“怎么还没走呢?” 老五如同一个弹簧似的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脸上迅速堆起圆滑而谄媚的笑,同时手里的烟递过去。警察一皱眉,手一挡,“我不抽烟,不抽烟,拿回去——不是跟你说了这事儿我们也不清楚,不归我们管,你们还是回去吧,孩子明天不是还得上学吗?” 老五持之以很地将香烟递过去,嘴上说道,“哎哟,警察同志,您这话不是……人是你们拘来的,怎么又说不归你们管呢,我那卡车还在外头呢……我也没想怎么着,但您总得让我们这做家属的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吧?” 两个人正扯来扯去,走廊的门开了,两个便衣警察走过来,为首的一个三十出头,高大挺拔,正是刑警队队长常旭东,看见这情形,问道:“怎么回事儿?” 值班的警察叫了一声队长,三言两语将事情经过讲一遍。常旭东的目光落到老五身上,“你跟陈国锋、方牧是什么关系?” 来了这么久,总算从警察口中听到了熟悉的名字,老五激动得都有点语无伦次了,“朋友,朋友……我是说,陈国锋是我小舅子,我跟他姐下半年就结婚了,方牧是我发小。”说着着急地掏自己的名片。 常旭东的目光在烫金名片上停留了几秒,“寰宇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 “是是,公司是我跟方牧合伙开的,陈国锋就在我公司里上班,卡车里是我们从南边进的货,就是几台机器,绝对没有违禁品,都是合法的。” 常旭东的脸色一直淡淡的,转头对身边的小王吩咐了几句,接着对老五说:“该问的话我们已经问清楚了,人你们可以带走,不过近几天可能还会要他们过来做一些调查,包括你,孙国虎,近段时间都不要出远门。” 老五一愣,没有想到事情峰回路转竟然这样简单地解决了,怕多迟疑一刻都会有什么变故似的,连连点头,“是是是,多谢警察同志,我们知道了。” 常旭东不再理老五,走了。 没一会儿,鼻青脸肿一脸萎靡的陈国锋就被那个叫小王的警察带出来了。 发生了这样可怕的事,又被关了一宿,不断被重复审问,陈国锋的精神早就到了崩溃的边缘,看见老五,顿时如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姐夫!” 老五看见完好的陈国锋,总算松了一口气,往他身后一看,却不见方牧的身影,顿时心里一突,“方牧呢?” 陈国锋一脸茫然,“我不知道,我们一进公安局就被分开关了,姐夫……”想起方牧,陈国锋还心有余悸,但老五来不及安慰小舅子,一把抓住要离开的年轻警官,急切地问道,“警察同志,我的另一个朋友呢?” 那位年轻的警官似乎脾气不大好,挣开老五的手,皱眉道,“那个不归我们管,他已经被别人接走了。” 老五一呆,转头看方措,少年空茫的表情瞬间裂了,泪水瞬间涌上眼眶,但他迅速将手举起来挡住自己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压抑住要击垮他的恐惧和无措,死死地咬住唇。 常旭东刚坐到自己的位子上,电话就响了,里面是一个干练的女声,“常队,你要的档案现在就传真给你。” 常旭东挂了电话,传真机开始咔擦咔擦地运作,不久就吐出一页白纸。资料少得可怜,只有薄薄一张,右上方一张一寸照,照片中的人少年模样,很英俊的少年,只是一双眼睛显得孤傲而狠戾,即便透过纸页都感受得到。下面是少年寥寥的履历,出生年月、家庭情况、就学经历,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直到十八岁入伍,资料显示他所属的连队似乎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后勤部门,但奇怪奇怪在,关于其他,却是一片空白,而且资料显示,直到现在,方牧都还未退伍。 常旭东的眉狠狠拧了起来,他点了一根烟,慢慢地抽着,直到现在,关于方牧这个人,依旧雾里看花,什么都不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方牧绝对不会属于什么后勤部门。 将陈国锋送到家,老五并没有片刻停留。一个晚上熬下来,他脸上疲惫显而易见,天边一点一点透出来的亮光让他的双眼感到一阵阵的刺痛,几乎要流下眼泪来。他转头看看从公安局出来后就一声不吭的方措,温声道,“小措,先回孙叔家,今天就不去上学了,咱先睡一觉,有什么事儿等醒来再说。” 但少年缓慢但坚定地摇摇头,声音粗哑带着nongnong的鼻音,“我要回家。” 老五简直拿他没办法,这孩子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老五也不再劝了,心里打定主意这几天就住方牧那儿了,他得看着方措,总觉得一不留神,这孩子就能干出大事儿来。 一路无言,将车子开到方牧家门口,还没停稳当,就见本来如同木偶般的少年忽然疯了一下地跳下车,朝屋里跑去。老五吓了一大跳,连车都来不及熄火,赶紧追进去—— 大开的门里边,他们担心了一宿的牲口正跟没事儿人似的坐在饭桌旁,端着一个人脸大的饭盆,饭盆里是冷饭拌着糖醋排骨的汁儿。 他脚下,狗东西同样一盆排骨汁拌饭,一人一狗,吃相一样的凶残。 ☆、第五章 方牧成功煽动出人神共愤的效果,老五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就见方措颠颠地跑进门,像怕他叔噎着似的,倒了杯水放到他手边,然后就沉默是金地立在桌旁,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方牧的脸。 老五一看这情形,想要骂出口的话又滚回肚子里,心里一时滋味难辨。 方牧的外伤已经草草包扎过了,顺手拿过水杯喝了几口,抬抬眼皮,问:“货呢?” “还在公安局,明天我去把车开回来。”顿了顿,考虑到有些情况不便在孩子面前讲,老五温和地看向方措,“小措,你叔也回来了,一晚上没睡,赶紧洗把脸睡会儿。” 方措充耳不闻,依旧一动不动地像根木头似的戳在他叔旁边。 方牧挥挥手,“进屋去。” 一向听话的方措这回却拗了性子,纹丝不动。方牧意外地一挑眉,“怎么?还等着人给你唱摇篮曲啊?” 这话一出,老五先不乐意了,“干嘛干嘛,人孩子为你担惊受怕一晚上了,能说句人话不能?”转头对方措同仇敌忾道,“甭理你叔,他就是个傻缺。这一晚上下来够呛的,小措,坐下,也别挑什么了,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说着,还真的反客为主地拿了碗来,用热水泡了冷饭,就着昨晚的残羹冷炙,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方牧,“……” 良久,方牧开口问老五,“有烟吗?” 老五摸出一个扁扁的烟盒,里头还剩三支烟,两人一人点了一根,倾云吐雾间,老五忧郁的小眼睛望向方牧,“你说,这事儿咋整的呀?” 方牧神情淡淡,“没事,就碰上个神经病,正当防卫。” 他说得简洁明了,老五一篓的话在肚子里翻腾,全堵在喉咙口,最后只是闷头抽烟,将最后一根烟也抽完了,拍拍裤子上的烟灰,站起来,“那行,有什么事儿以后再说,我先回去了,你休息。” 方牧躺在床上,两手枕在脑后,睁着双眼,视线中的天花板渐渐扭曲成一双血红的眼睛,那眼里充满不敢置信和绝望,以及灭天绝地的恨意,耳边似乎还有少年凄厉得如同恶鬼的喊声,他喊他,“方牧——”,映衬方牧一张无动于衷冷硬的脸。 方牧闭上眼睛,决然地摒弃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回忆,将自己沉入黑甜的睡眠中。 同一时间,方措也躺在自己房间的单人床上,瞪着天花板,尽管身体疲累却毫无睡意,不由自主地竖着耳朵听隔壁房间方牧的动静。这种事儿,还是他刚来那会儿才做的,那时候,他年纪小,总怕有一天方牧嫌他累赘,将他丢了,因此时时保持着警惕,分分钟做好卷包袱滚蛋的准备。 这些年,他和方牧,不像父子,当然更谈不上像朋友,却以一种很另类的依存关系“相依为命”着。方牧虽然脾气不好,甚至很多人都觉得难相处,可方措觉得,他是了解方牧的,这种了解,令他有一种隐秘的沾沾自喜。但这回的事儿,在他的心里升起一种不安,这几乎接近于一种野兽的直觉。 方牧的房间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方措悄悄地起床,无声无息地打开方牧的房门。 方牧直挺挺地躺着床上,跟躺尸似的,这种怪异的睡姿从方措小时候开始就没有变过。方措悄无声息地走近,霍然对上一双黑不见底死水无澜的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大力甩到墙上,在剧痛到达神经末梢前,喉咙被一只铁手箍住,几乎要将脆弱的脖子捏断,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方措眼前一阵阵发黑,模糊的视线里是方牧面无表情如同一台杀戮机器的脸。 下一秒,那双眼睛里闪过惊慌失措,飞快地收回手。方措觉得稀奇极了,怀疑自己看错了,想要睁大眼睛看清楚,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喉咙火辣辣的疼,他控制不住咳嗽起来。耳畔传来方牧暴怒的声音,“谁他妈让你在我睡觉的时候进来的?” 方措捂着喉咙艰难地抬起头,方牧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一张脸又冷又硬,丝毫看不出惊慌失措的样子,仿佛那只是他的错觉。方措压抑不住不安的感觉,问:“方牧,你怎么了?” 方牧只是冷冷地看他一眼,“没你什么事儿,滚去睡觉。” 方措被激怒了,像只小兽,瞪着方牧,目眦欲裂,拼命咬着牙,好像要将方牧撕下一片rou似的,在这种愤怒中,还包含着一种方牧永远不懂的委屈。 可惜方牧粗枝大叶,又霸道惯了,完全无视。 第一次,方措跟方牧冷战了,这种冷战,完全是方措单方面的。整整一星期,小崽子家务照做,学照上,就是冷着一张脸不跟方牧讲话,完全当方牧是空气。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方措的班主任上门家访。 对照着手上的地址,李老师迟疑地往半开的院门里头望了望,问道,“请问,有人在家吗?” 一个男人嘴上叼着烟,一边往身上套着一件体恤,一边从屋里走出来,在屋檐下站定了,一只彪悍丑陋的大狗屁颠屁颠地跟出来,在男人脚边蹲定,虎视眈眈地瞧着来人。男人从嘴里拿下烟,锐利的目光打量了李老师一遍,言简意赅地问:“找谁?” 李老师看着眼前这个浑身上下写着“我是社会不安定因素”的一人一狗,心肝颤了颤,尽可能的用温和而无害的声音说:“你好,我是方措的班主任,你是方措的叔叔吗?” 方措回来的时候,李老师已经离开了。今天是周六,数学老师召集了几个班上平时学习成绩好的每周六上他家补习,方措是其中之一。一进门,他就看见方牧正坐在饭桌旁啃猪大骨,这种猪大骨是他们家斜对面那家小饭馆的招牌,狗东西蹲在脚边馋得口水直流。 鉴于两人还处于冷战状态,方措的目光很有骨气地没有往方牧那儿放,蹲下身,唤道,“粽子,过来!” 狗东西屁颠屁颠地跑到方措面前,熟练地扬起粗短地脖子。 方措胡乱地揉了揉它的脑袋,站起身,正准备如同往常一样回房间做作业,就听见方牧头也不抬地说:“今天你们班主任过来了。” 方措的脚步顿住了,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 ☆、第六章 “你们班主任说,你不想报一中?” 方牧的语气平常,方措一时有点摸不准他的心思,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目不斜视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 方牧的语气太过和悦,难得又破天荒地关心起他的学习,方措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了,尽管他那被打击得支离破碎的自尊心还不允许他低头,但他还是条理分明而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我觉得五中挺好的,从升学率上来说虽然比不上一中,但今年开始设立了两个实验班,将全校最优秀的师资力量集中到两个实验班,以我的成绩进入实验班没有太大的问题。而且我认为学习这回事,更重要的在于自律,跟学校的好坏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五中就在现在的初中隔壁,我每天都可以回来,生活基本上不会有任何改变。但如果我上一中,就必须住校。” “这什么破理由?“少年有理有据的分析,碰上这什么方牧这种完全不能沟通的物种,根本就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在方牧看来,有好学校不上,这不纯粹脑子有坑吗? 少年脸上划过一丝悲愤,直直地望向方牧,控诉道,“你连最简单的蛋炒饭都做不好,袜子扔在床底都已经结成块了,冰箱里的东西就算发霉发臭也不会发现……如果我不在,你怎么办?” 方牧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精彩,被小崽子这么一数落,方牧一家之长的形象瞬间分崩离析,活脱脱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三级残废。死要面子的男人半天憋出个古今通用的反驳之语,“放屁!” 少年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没再说话,却是毫不退让地直视着他的无良监护人。 方牧有点意外于少年难得的强硬倔强,良久,被酱大骨糊住的毒舌回来了,冷笑一声,“真不错,你是在告诉我哪一天你要在我的人生中撂挑子不干了,凄凉的晚景就摆在我面前?” 少年的脸微微涨红,梗着脖子不吭声。 方牧将啃完的骨头往桌子上一丢,背往后面一靠,锐利如刃的目光刮过少年的肌肤,“我他妈养你这么大不是为了养个只会给我洗衣做饭的废物!” 方措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方牧撑开椅子,视若无睹地站起来,走了。 黄昏,虽是初夏,太阳的余热却依旧毒辣,炙烤着大地。方措能够感受到热力透过鞋底传递到脚掌心,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跑第几圈了,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来,身体却像不知疲倦沿着跑道机械地跑着,脑子中像是自虐一样地回放着方牧冷嘲热讽的嘴脸,身体里憋着一股气,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 “方措!方措!”远远的,跑道边有人喊他的名字,是同班同学魏雪。 方措充耳不闻,继续跑自己的步。魏雪锲而不舍地叫着,等到方措跑近了,魏雪背着书包三步两步跑到他旁边跟着小跑着问:“方措,今天数学老师讲的最后一道题你记下来了吗?给我看看。” 方措不搭理,没得到任何回应的女孩儿有点不乐意了,狡黠地威胁道,“方措,你不说话我就自己拿了啊!”说完,当真朝方措的书包走去。 试卷就夹在数学课本里,女孩儿很容易就找到了,刚摊开来还来不及细细看,就见原本在跑步的方措阴沉着脸大步走来,劈手就夺过试卷。 女孩儿没防备,唰拉一声,试卷撕成了两半,一半在方措手中,一半捏在女孩儿手里。女孩儿被这变故吓了一跳,一张雪白秀气的脸涨得通红,有点无措。 方措眼睛也不抬地将女孩儿手里的半张试卷夺过来,和自己手里的半张随手一折,塞进书包,拉上拉链,将书包往肩上一甩,大踏步地离开了,徒留女孩儿站在原地,又难堪又羞愧。 走在华灯初上的街上,第一次,方措没有直接回家,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让人觉得丧气。街上游戏机房传出热闹的电子音,方措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屋子里亮着日光灯,空气里一股香烟、泡面和各种体味混合的浑浊的味道,仿佛千万年都不曾流通了。机子后面是一张张苍白的脸,唯有眸子是杀红了眼的。 方措要了一台机子,先还有些生疏,很快就上手了,越玩越顺,仿佛天生就有这么一根筋。他的身后很快聚集了一些人,一些没钱自己玩就看别人玩解馋的青少年,发出大呼小叫的惊呼声。方措一概不理,只沉浸在游戏的世界。 一直玩到八点多,他关了机子,结账走人。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姿势,他的肩膀有些僵硬,心里却没有多少轻松欢愉的感觉,只是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心闷,无来由地苦闷。 “小措?”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停在他面前,车窗下,是老五胖得喜人的脸,目光在方措身后的游戏机房瞄了一眼,又看看他挎在肩上的书包,“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呢?你叔要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