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夜色变得越发浓深,楚沅也没有留下来, 她回到了京都的鹿门别苑, 和赵凭霜商量去金灵山的事。 魏昭灵在浴房里沐浴过后才回到乾元殿, 夏夜的风从轩窗外灌进来, 吹散了内殿里的几分燥热, 他只觉头脑昏沉, 躺下便睡了。 如缎的长发还有些湿润, 几缕浅发还贴着他冷白的侧脸,他大约是睡得不□□稳,连在睡梦中也不自觉地皱着眉。 梦里总有一道不甚清晰的身影在浓雾尽头晃荡, 他并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却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冷笑。 而彼时在他的梦外,远在结界另一边的深山密林里,阴冷潮湿的石壁不断有水滴落下来,打在寒潭边缘的乱石堆上,发出滴答的声响。 寒潭里的水已经被血液浸染成了殷红的颜色,被绳索捆紧,浸泡在潭水里的九个人都已经被割了头颅,没了声息。 他们的脑袋滚落在血水里再找不见,而半浸在水里的那枚血红的玉璧更透出一种红的发黑的颜色。 除了人的尸体,还有不少飞禽走兽的尸体,它们一样被割了头泡在血池里,阴冷的风一吹,便有雀鸟的羽毛被卷起来,又轻飘飘地落在水面。 淡淡的血雾不断从水面涌入玉璧之中,那暗红的光芒照着站在寒潭旁的一道影子更显出一种时虚时现的样子。 那光芒照不见黑雾里包裹的他的脸,但宽大的衣袖随着他抬手而后褪了些,露出他苍白修长的一只手。 他只是那么虚虚地一握,暗红的雾气便从那玉璧之中涌入他的手指间,随机被他捏散。 与此同时,榕城王宫乾元殿里,魏昭灵眉心有忽浓忽淡的暗红光芒闪烁,他的整颗心脏都像是在一瞬之间被人狠狠地攥住。 全身的筋骨血脉都随之震颤扭曲,他骤然睁开双眼,胸口气血翻涌,才坐起身来便禁不住一手撑在床沿,吐了血。 他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缓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用手指抹去唇边的血迹。 “春萍。” 他强撑着身体,一手紧紧地握住床柱,勉力唤了一声。 春萍闻声,立即掀了帘子从外殿里走进来,她先行了礼,抬眼看见魏昭灵那般苍白无血的脸色她便有些惊诧,“王……” “传李绥真。”他才说完这句话,身体便再也支撑不住,意识瞬间模糊,倒在榻上,不省人事。 春萍大惊失色,连唤两声“王”却也不见榻上的年轻男人有丝毫反应,她便立即转身跑出殿外去。 李绥真带着一大帮人匆匆忙忙地赶来乾元殿,才替魏昭灵探过脉,他的脸色就变得异常沉重。 魏昭灵从昏睡中醒来便听到诸多嘈杂的声音。 “左相大人,王的脉象我等都一一看过了,可明明前几日还有些好转的迹象,可为何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已经……”一个在宫里做了十几年太医的老翁说这话时,花白的胡子还在颤抖。 李绥真的一双眼睛神色灰败,他好像还没有从探脉后的震惊中回过神。 “孤是怎么了?” 魏昭灵睁开双眼,嗓音无端有些喑哑。 “王……” 聚在内殿里的人见他清醒过来,便都跪下来,额头抵在地面。 “李绥真,孤在问你。” 魏昭灵看向跪在最前面的那老者。 李绥真闻声不由抬头去看那榻上已经挣扎着半坐起来的君王,他那双经年浑浊的眼睛在这一瞬竟有些泛红,“王……您的身体之前明明已经开始好转,但如今却又不知为何,您如今气血急速衰竭,已有……” “已有油尽灯枯之兆。” 这最后一句话,李绥真说得尤其艰难,他分毫不敢相信这个结果,可王的脉象的确如此,即便他错诊,这满屋子的太医也绝不会都错诊。 他伏下身体,额头与冰凉的地面相抵,眼眶里的酸涩越发难捱,夜阑好不容易复生,可他们的君王却再一次走到末路。 这天道要他复生,究竟是为补偿,还是为再让他重新经历这样的生死大劫? “即便是巫阳的灵药,怕是也无法为王延续太长时间的寿命。” 也是因此,李绥真此刻才会束手无策。 巫阳的灵药尚且无法压制王气血双亏的趋势,这世上平常的药石,又如何能够治愈他这致命的顽疾? 这殿中一霎变得极为安静,所有的太医都跪在地上,没有人敢抬头去看榻上那位年轻的君王,他们也并不知道此刻的他究竟是怎样一副神情。 良久,他们才听见他清泠疏冷的声音传来:“今日之事不可外传,违令者必受严惩。” “是。” 所有人都伏低身体,齐声应道。 他们陆陆续续地退出殿外去,消失在长阶底下,唯有李绥真还立在殿中。 “王,臣一定会再想办法的,总有法子是能救您性命的。” 魏昭灵却靠在床柱上,他那双眼睛里好似笼着冷淡的雾气,目光缥缈,也不知是在看哪儿。 “李绥真,” 他忽然轻轻地嗤笑了一声,这殿中明亮的灯火衬得他的侧脸越发冷白无暇,“都以为这天道是向着孤的……却不知它从不曾眷顾任何人。” 无论是郑玄离还是赵松庭,他们都以为天道过分眷顾夜阑,才许巫阳公输盈勘破天机,赋予她上苍之能,使得她完成这场王朝复生的大计。 可夜阑的复生,终究只是因为宣国先犯下了不为天道所容的大错。 这天下本该是寻常人的天下,从冷兵器时代到热武器时代,终究还是寻常人依靠双手创造出的社会进程,而特殊能力者本该是不存在的,却因宣国的一意孤行而使得这世间异能横行,失了平衡。 宣国存在这世间千年,而夜阑复生的意义,便只是为灭宣。 如今宣国已灭,天道自然也不可能放任夜阑长久。 也许一切,都将从他的死亡而彻底结束。 “王,臣一定能想出办法的!”李绥真双膝一屈,重重磕头。 “起来吧,” 魏昭灵的那双眼睛看起来死寂沉冷,好似再度成了那个在仙泽山地宫中才复生的君王,不曾沾染这人世间的丝毫温度,“即便是死,孤也总要先解决了这背后捣鬼的人。” 在李绥真将要退下时,魏昭灵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等等。” 李绥真当即停下来,垂下头。 魏昭灵看着他,“这件事绝不能让楚沅知道。” “……是。” 李绥真抬首看了一眼榻上的君王,他原想再说些什么,却到底还是只应了一声,随后便转身走出了乾元殿。 这内殿里再度安静下来,魏昭灵靠在床柱上盯着那纱幔后掩映的灯火看了半晌,才躺下来。 身体无端出现了异样,这两日睡着后的梦里也并不安宁,他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可仔细思索,他却又始终没有什么头绪。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魏昭灵慢慢地闭上眼睛。 但手腕的龙镯有了些轻微的震动,他一瞬睁开眼睛,就看见穿着单薄睡衣的女孩儿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他的床前。 她的卷发乱糟糟的,一看就是在枕头上折腾来折腾去,弄乱的。 “怎么又过来了?” 魏昭灵先是一怔,手指微动,那枕边长剑的剑鞘便“噌”的一声合上。 “我睡了一觉,做梦梦到你了,怕你在想我,我就过来看看。”楚沅朝他笑,又很熟练地蹬掉自己的鞋子,爬到他床榻的里侧去,十分自觉地盖好了被子。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魏昭灵静静地看着她,不由地弯了弯眼睛。 楚沅歪头看见他在笑,就问,“你笑什么?” 对上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魏昭灵面上的笑意却在蓦然间收敛了些,他摇了摇头,一时间竟没什么话说。 楚沅去牵他的手,又往他怀里钻,“我还是跟你一起去金灵山吧,不跟凭霜一路了。” “为什么?”魏昭灵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去金灵山要两天,我想你了怎么办?”她在他怀里抬头,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她到底还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总有些时候会像这样黏人。 可此刻的魏昭灵静默地看着她的脸,他抱着她的那只手臂不由地收紧了一些,他的下颌抵在她的头顶,这一刻她再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 “你怎么了?”楚沅好像察觉到了他有一丝的不太对劲。 魏昭灵的睫羽微颤,他的声音听起来好似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他勉强地弯了弯唇,“没什么。” 只是这一瞬,他忽然觉得无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他的人生都充满讽刺。 他在最年少的岁月,便已经开始厌倦这尘世。 可后来时间推着他慢慢走,推着他一步又一步地走上了一条推翻旧朝,解救黎民的不归路。 他厌恶自己,厌恶活着的每一刻。 可偏偏他肩上担着夜阑的黔首旧臣,他们从旧朝的桎梏里挣脱,走到他的面前来,用一双双满携期盼的目光仰望他,渴望他能够在那群雄并起的乱世里,守住夜阑的安宁岁月。 无论是作为奴隶,还是后来作为君王,他此生从未为自己而活过。 而从仙泽山的地宫里复生的那一刻, 他也从来没有料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开始留恋于那个在雪地里背着他走,又陪着他一路前行的姑娘。 留恋她的眉眼,留恋她的声音, 还有此刻,她手指间的温度。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对这尘世,对她口中的未来有了期待,心生渴望,他喜欢她摆在他桌案上的那七种颜色的小龙人,喜欢她在他身边不知疲倦地同他说话,看他的眼睛。 好像窗外无论是风是雨,是雪是晴,都是最令人心生眷恋的光景。 是她让他这千年来第一次感受到活着,原来也并非只有难捱的折磨,他竟然对她口中的未来不自禁的心生向往。 可偏偏, 这命运最为可笑。 他忽然开口,“我这一辈子无论长短,也跨越了千年,可我觉得我的人生,好像是从复生后才真正开始的,从前我将身边的人和事都看得太少,也错过了太多,” “但是现在,我却觉得很好,好像从来也没有这样好过。” 不堪的过往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就都被他怀里的姑娘用这么长的一段日子的相处一点点地挤出他心口最阴暗的地方。 他总能在自己的脑海里轻易想起她的脸,却已不常去记得从前的那些事。 “沅沅。” 魏昭灵低眼去看自己怀里的姑娘,他好像一个少年一般,如此惴惴不安,又满怀期盼地问她,“你真的,会一直陪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