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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隐舟俯身去听。 那虚弱的声音慢慢清晰起来:“先生……母亲当日,一定比我痛十倍,百倍吧?” 十五岁的母亲熬过刀割生下了她,熬过了非议养她长大,从未将这些锥心刺骨的痛诉说过哪怕一句。 而在她短暂苍白的生命中,她竟连一声谢都未曾道过。 那时候,她可真是个很不好、很不乖的孩子啊。 虚浮的视野中,一只手盖在她模糊的泪眼上。 “你是个坚强的孩子。”她听见那道同样历经劫难般地疲倦声音低低落在耳畔,带着无限地怀念与静思,“因为你努力地活到了九个月,才给了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睫上挂不住的水珠顺着眼角滚下,将那只布着血与汗的手濡湿得更热。 “我知道……” 微松的指缝中,青锋长剑肃然端立在视野的另一头,如一道挺拔的身影,无声地守在她的身旁。 她曾得到过这人世间最珍贵的父母之爱,随着年月渐远,不曾有丝毫磨灭。 …… 半个月后,迟到的父亲才从前线赶回吴郡。 面对软绵绵的孩子,那双从容淡静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手脚不安的无措。 孙尚香戳戳孩子温软的面颊,半开玩笑地道:“给他取个名字吧,阿茹说李先生起名也起累了,这回还是让你来吧。” 名字是父母对孩子一生最初也是最久的馈赠,她曾误解过的,不愿让她的孩子再一样地错。 陆议默然片刻,轻轻地道:“那便叫陆延,延续的延。” 陆延? 李隐舟只大概记得,他将来还会有一个孩子,那少年会继承父辈的意志与都督的职位,成为吴末期最后一抹明亮的光。 他叫陆抗。 抗与康同音。 陆延,陆抗。 延续……陆康。 李隐舟垂眼看着这张在人世中第一次熟睡的稚嫩面容,不由伸出了手,轻轻搭在那双有些英气、也有些熟悉的眉眼上。 指下温热的、脆弱的肌肤涌动着新生的力量。 他是陆康的曾孙,也是孙策的外孙。 那些曾燃烧的意志顺着绵延的血脉交汇在新的生命中,轮回不息,生生不灭。 …… 待孙茹母子与陆议团聚的时候,李隐舟去后院看望养病的张机。 一进小院,便听啾啾一声胜过一声轻快的燕啼,抬头一看,横梁上一窝草草搭好的燕窝里头争前恐后探出嫩红的喙,用尽了力气发出最响亮的声音。 “你们啊……”李隐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心师傅听了不耐烦,要赶你们走。” 小鸟自不理这自作多情的两脚生物,依然扑着光秃秃的翅膀往外面的世界探着。 李隐舟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张机正一手撑了额头坐在案上,另一手还搭在他新修的《金匮要略》上,不知读到了什么,一动不动地蹙眉看着。 “师傅。”李隐舟快步走过去,笑道,“阿茹生了个儿子,伯言给他取了名字叫陆延,你要去看一眼么?” 张机恍若未闻。 燕啼声声入耳。 屋里一时寂静得有些空阔。 “……师傅?”他慢慢地走过去,只有两三丈的距离,却觉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直到最后一步走尽,李隐舟终于看清。 张机唇角含笑,已安然地闭上双眼。 他蹲下身静静注视着那张熟悉的脸,片刻,伸手轻轻地将他额上的皱纹抚平。 第124章 张机走时, 除了一本《金匮要略》在旁,没有留下什么别的手迹。其家乡从未听他自己提及过,李隐舟只模糊地记得后人之说, 他为从医早就和家中一刀两断,想来也唯独剩下自己一个亲人。 按其一贯随性自在的脾气, 他将张机葬在吴郡城外。 斜阳如炬, 江花胜火。 那些林立的墓碑早已被风吹雨打侵蚀了文字, 唯有萋萋芳草年复一年静然丛生。来到这里的近三十年,他慢慢地认识了许多只存于史册的那些人物,而现在,却要一个一个将他们送别。 李隐舟在墓前安静地站了一会。 棺木就掩在一层黄土之下, 离他也不过一丈的距离, 但他心头终归是清楚的,这一别将是千百万年、生生世世。 暮霭如烟,雨也轻落。 细密的水珠串联成线,飘然从天顶垂落, 落在冰凉的面颊上, 溅起沙沙的水雾,将视野模糊为一片浓重的墨色。 他仰头看了看。 忽然很羡慕这雨—— 不管河海之远, 还是天地之隔, 走过千里万里、度过沧桑百年,那远走的浮云总有回来的时候。 …… 沙沙, 雨越发大了。 天青色的暮霭中, 一柄薄伞不知何时斜靠上他的背脊。那如柱的水流便顺着凸出的伞骨在眼前淌下, 在模糊的视野中划出数道分明的线条。 李隐舟出神地望着天,过了许久才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青年长眉淡展, 修狭的一双眼被冷雨沾湿,只持伞立在他身后,对他牵唇微笑了笑。 竟是多年不见的张家少主人张温。 “有劳少主。”他深一阖眼,复也一笑,“何事冒雨来寻?” 张温嘴唇微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又静了回去,半响才温声道:“公纪有信来,请我交托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