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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线隐约变天。 九月, 雨淋漓不尽地落下, 山洪涨得汹涌, 重云厚厚卷了数重, 在雷鸣中亮了一瞬, 接着便投下更深更浓的黑影。 李隐舟等着北来的消息,索性暂居吴郡与孙尚香一起教书治病,在原来《黄帝内经》等古籍之上又添了这些年修订好的《伤寒杂病论》草稿作为教材。 张机对于病邪的解释在这个时代无疑是新鲜又神秘的, 疾病与鬼神、与道德都没有任何关系,一切因果都已蕴藉于自然之中。 学徒们本就是一群好奇心旺盛的年轻人,出身非富即贵,才有闲暇捣鼓这些“不务正业”的勾当,对这些打破传统的新知识当然兴趣丰厚。再兼张机近年名声渐噪,能得其真传自然是天大的谈资,浮躁的年轻人读起书是及表不及里,阔论起来却是一套一套的。 “寒邪入体,肾先受之,若只是客在五脏还好,入了八虚室便大要不得了。依我看,柴胡黄芩芍药半夏甘草汤方可解。” “不然不然,还是要看病邪何在,在两肋才用柴胡黄芩芍药半夏甘草汤,在肝仅用小柴胡汤即可!” …… 孙尚香看得直皱眉:“你就不该给他们看这些,还没入门就想着登天了,沾了皮毛便以为得到精髓,半懂不懂,日后放出去不是害人性命么?” 李隐舟却垂目端坐,眉眼空静。 年轻人么,骨子里透着傲气,恨不能将那点菲薄的学识都一一抖出来,只恐被人看轻了去,却不知越是叮当响,越是暴露自己腹中空空。 孩子不听话怎么办?收拾一顿就老实了。 见他半响不言不语,孙尚香心头泛起嘀咕,转眸回来,却见这人合了书、搭着眼帘,若有所思地点着指尖。 …… 傍晚时分,雨歇了片刻,只剩屋檐上的积水滴答地淌下。 孙尚香的小医馆前便三三两两聚了几个人。 她开办这医堂,一半为了教书,另一半也为治人。女子从医少不得引来风言风语,但她一贯不问门第出身,不赚穷人钱财,自己贴着银钱替人看病,也渐渐受到乡人爱戴,连带孙氏声名都好听不少。 这样冷的天,门口却立着个瑟瑟缩缩的老太,单薄的身躯压在破烂的蓑衣斗笠下头,乍一看活似立在田里的稻草人,瘦得没有半点活气。 蓑衣似母鸡的翅膀张开几寸,笼出一方小小的荫蔽。仔细看,才注意到有个小小的孩童紧紧贴在老太身上,一张小脸捂得密不透风,拿一双通红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 孙尚香心头咯噔一声,赶紧令学徒开门接诊。 待人进门,已净手焚艾。 冰凉的手指从孩子guntang的额头掠过,孙尚香眼神一凝,不动声色掀开蓑衣的一角,目光顿住,压低了声音:“请李先生来,先烧一炉小柴胡汤,把大门关了。” 学生依言去办。 待门栓咔地落下,孙尚香垂下眼,伸手将包裹在病儿身上的蓑衣整个掀开—— 围观的学徒皆倒抽一口凉气。 这孩子的腋窝、两臂及露出胸口上,竟皆布着鲜红的疹子! 何况他还在高热之中。 一个可怖的想法顿时跳出脑海。 学徒们表情各异,可眼神都分明透着沉重与惊惧。不知是谁小声地说了句“痘疫”,一阵切嘈的低语便压不住地蔓延开。 李隐舟批了长衫、趿着草鞋,正欲推门,便听见门内一阵激烈的争辩。 “夏秋之交,高热发疹,正是痘疹所见。孙先生,请用升麻葛根汤。” 令有一人分辩道:“入秋寒邪起,这分明是寒疫!当依经书言,以龙胆草研磨,辅以铁粉,磨刀水调服。” 学徒迅速分成两派,支持痘疹的和支持寒疫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李隐舟搭在门上的手停下动作。 雨顺着濡湿的发落下,滴在肩上。 他立在深寒的北风中,眉头微微拧起。 学徒们一贯知道他脾气淡静言辞温和,那一声不吭忍着刀子缝了皮rou的狠人形象渐渐淡去,此刻来请这人也未想太多,只伸了手帮他推门:“先生腿受不得冷,我帮……” 话还未尽,便觉腕上一重,一张温凉的手掌扼住他的动作。 李隐舟搭下眼帘,淡道:“听着。” 里头的学徒翻来覆去吵了一刻也没争出个所以然。 孙尚香额角扑扑跳着,早按不住想要抽笤帚扫人的心,等了半会不见李隐舟来,忍不住肃下声音:“吵什么,等李先生来不就知道了?” 一句话将沸水泼冷。 不甘不愿的眼神在空中继续无声地争辩。 满堂寂寂中,却听一人冷不丁地出声:“为何一定要等李先生?” 孙尚香按着眉:“他师承张机先生,对时疫广有所学。” 那少年却并不服气:“先生这话不然,李先生乃是张仲景的徒弟,足见张公才学在其之上,那他一辈子便要听从张公的话么?孔夫子有云,‘疑是思之始,学之端’。我们同李先生看的是同一本《伤寒杂病论》,为何我们的见解就一定不如李先生呢?只偏信他一人的话,却丝毫不听我们的声音,未免太失偏颇了吧!” 你们才看了几天《伤寒杂病论》! 孙尚香眼皮一掀,眉梢便微微扬起,目光顺着屋角环顾一圈,落定在一个昂着下巴、满脸不服的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