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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登时一亮,暗沉的夜色又褪了几尺,通明的墙上绰绰地映出一根一根栅栏的影子。 张机已换了个姿势斜靠着墙,倒是略暗沉的另一隔间传来不屑的一声:“心术不正,枉为医者。” 李隐舟没工夫理会华佗,径直走到张机的牢前,脱下青衫从栅栏的缝隙中塞给他:“师傅,我已经见过曹公了。” 张机“嘁”了声,不搭话。 显然还在气头上。 在他眼中可没有什么丞相狱卒草民的差别,恩将仇报,曹孟德混账一个! 李隐舟知道师傅面冷心热的脾性,也不去戳破那层硬生生的壳子,只小声地和他商量:“他这头疾,非得破骨开颅才能有根治的可能,但即便是他点头答应,我们无法知道病灶所在,无异于大海捞针,所以我觉得这未必是最好的法子。” 张机微微转眸看向他。 隔壁亦传来窸窣草木擦动的声音。 两双耳朵静悄悄地竖起,倒要听听这个后起之秀有什么特别的见地。 李隐舟在这两位中医学的开山祖宗面前班门弄斧,面上也有些微微地发热,但出口的话却极冷静—— “徒弟以为,不能根治,却可以拖延。曹公已经五十有三了,让他陷入深醉再破骨开颅亏损过大,只会令其提前油尽灯枯。倒不如用药物抑制病灶,或许还能再延长几年寿命。” 以内科见长的张机倒未想到这一层。 他老来发白的眼膜上泛着暖橘色的光点,心头倒也踏实下来,遇到这样的疑难杂症,他这小徒弟也能和两个老古董掰扯掰扯,的确是进益了。 胳膊肘一抻,敲了敲了墙壁:“华老头,你说呢?” 华佗冷哼一句,不置一词。 李隐舟已猜出个大概。 以超前且精湛的外科手艺流芳千古的华佗怎么可能连疾病都诊错?倒不如说他根本不愿意治好曹cao。 然而事关张机性命,他无暇去照料这个老前辈的感受。 张机也懒得揣测这怪老头的心思,只问李隐舟:“用什么药?” 小徒弟目光循着灼灼跳动的灯火四顾一周,起身立直,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张机的脸色在他投下的身影中暗了一暗。 隔壁的华佗却不再缄默,脚镣哐当一响,整个人竟挣扎着扑着栅栏,一双泥污的手遽然从缝隙里头伸出来,用尽全力扯住李隐舟的鞋尖,厉声呵道:“不可!” 李隐舟俯下身给老前辈应有的尊重:“前辈太激动了。” 华佗一张老迈的脸露在灯光中,眉眼方正,满脸浩然。 他义愤填膺道:“曹cao何人?窃国贼也!汉室颓废,他身为重臣未曾有挽救之举,反趁国家衰微之际霸道横行!如此不忠不孝之人,人人得而诛之,而你空有一身本事,难道没有半点良知吗?你可知道你救了他一个人,将会有多少无辜性命遭到涂炭,有多少人的家乡会燃起战火!你若还当自己是个医者,就当以救济苍生为己任,断然不可助纣为虐!” 大牢高墙森立,不知何处漏进的风卷动枯草,露出乌黑泥泞的地面。 灯光也摇动片刻。 青年低垂的眼睫在面颊上投下淡淡的影,片刻不言不语。 华佗满目通红地盯着他,手腕渐渐无力,慢慢地垂在地上。 他的声音蓦地肃杀:“曹cao是负心之人,你终有一日会后悔的。” 李隐舟弯着腰耐心地听他说完这句,慢腾腾地起身。 就当华佗准备冷眼目送他离开的时候,却见其解开腰带,掰开自己那双几乎掐出血的手掌,将长长的布带放在上头,细致地裹了几圈。 年轻的眼瞳映着融融的暖光,在华佗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弯眸笑了笑。 “先生的手是救人的手,不要受伤了。” …… 探过张机华佗二人,李隐舟方阔步出了牢狱。 方才领他那狱卒蹲在门口,已等了许久。只半响的功夫他的眼力价已十分有长进,见他单薄一层里衣,默默递了个眼神给同僚,自己安静地跟了上去,并不盘问他在里头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提灯走过长街。 夜风摇了满树银色的月光,落下一地霜白。举步迈入丞相府,错落的门在眼前次第展开,深深的灯火燃在夜色中,一盏接一盏似没有尽头。 李隐舟将提灯给了伴行的狱卒,独自去见曹cao。 曹cao的房间灯火更盛,映出林立焦灼的身影,李隐舟刚迈上台阶一步,一柄寒光铁剑无声息地拦住前路。 “里头正在议事,先生请留待片刻。” 李隐舟转眸看去,是个二十出头面容精悍的青年,与曹cao肖似的眉目里透着年轻的精干,一双微微吊起的眼角则更显诡智,正以蕴着不善的眼神打量自己。 他便当真停步不前。 对方似没料到李隐舟如此配合,威逼利诱的话到了唇边,一时倒不知如何开口。 片刻过去,居然是李隐舟先微笑着问他:“君可是曹公的嫡长子子恒?” 曹丕原是曹cao次子,本有个庶长兄在头上,早年在战乱中殇了。 嫡长子这三字避开了这位长兄的存在,也给足了曹丕尊重,显然年轻的周先生并不打算得罪他。 知道了这一点后,曹丕的敌意倒削弱几分,抽回了剑与之对视,自矜地颔首:“不错,听说先生是弟弟子建举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