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页
心头已把这笔账暂且记在了曹丕头上,面上只冷冷淡淡地扯开嘴唇:“多谢先生慷慨相助,还未曾知道尊驾高名。” 对方道:“某姓周,名隐,公可唤我的字子沐。” 声音平平似薄冰。 杨修少不得分神多看他一眼。 曹植年少轻狂,爱饮酒,好诗词,被人揣摩了行踪下手暗杀并不稀奇,然而就这么巧地出现个会医术、能解毒的异士施加援手? 心头疑窦丛生,他瞟着青年处变不惊、淡然自若的神色,目光闪了闪:“子建可转危为安了?那贼子用的究竟是什么毒?你又用的什么法子解毒?” 一叠声的质问劈头盖脸落下,“周隐”面对杨修冷风冷雨的表情仍不卑不亢地,垂首从腰间解开一个小布袋递给他。 “我观子建的症候,确乎是中了断肠草的毒。想起昔年游历吴郡时候,偶然从神医张仲景手中得来一副解毒的神药,因此时时揣在身上,没想到今日有了用武之地。子建目前已经没有大碍,只需再服用几剂,修养数日。” 杨修半信半疑地扯开布袋,端详里头黑黢黢细细的粉末。 而对方也同时不动声色打量着他的表情。 这“周隐”当然就是在酒楼里出手救人的李隐舟。 路遇此事,刚好借机敲打有无张机的消息——此人显然是曹营要员,又在最受曹cao喜爱的三儿子曹植身边,如果张机果真也被“请”来邺城,那么刚才那番提及张机的话就能探出对方不同的反应。 杨修果真蹙了蹙眉:“张先生医术神乎其神,可惜……” 他警觉地住嘴,抬眸不深不浅地看周隐一眼,令人将曹植扶去房内休息,再差人快马加鞭悄悄去请御医来看。 冷静地吩咐完下人,他回转目光,满脸的不悦在昏昏灯火中暗了一暗。 “周先生,你救护少主有功,不如暂且留住几日。等少主醒来,修自当启禀丞相,到时候先生加官进爵,也算善有善报。自然,若少主不幸出了什么岔子,也不得不请先生出庭作证。” 话是商量的意思。 然而语气里暗藏的机锋已不容对方摇头。 李隐舟当然却之不恭。 点一点头,索性撩了衣袍,阔步踏入庭中。 擦肩的一瞬,杨修忍不住回头与之对视,然而对方神色坦然目视前方,竟没有一点畏惧,也不起半丝波澜。 杨修目光深了深。 他收回视线,垂首低声吩咐下人:“看好他,绝不能让他离开宇篁馆!” …… 李隐舟就这么悄无声息、堂而皇之住进了丞相府的一角。 然而杨修所言“可惜”,究竟是可惜他们找不到行踪飘渺的张机,还是可惜张机也像华佗一样不识抬举,亦或是可惜曹cao同样不能接受张机的疗法,所以张机如今也身陷囹圄? 不管如何,都得冒险一探究竟。而“周隐”这个伪造出来的、曹植的救命恩人身份,要比江东背景、受制于蒋干的李隐舟安全得多。 闲散地翻阅着案上誊录好的诗文,手指便搭在“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归”字上头蓦地不动。 这是曹植去年所做《白马篇》。 十六的少年,生在权贵人家,被人众星捧月拥护着成长,自然是热血澎湃壮志满怀,只恨不能下一刻便能奔赴战场一抒豪情。 不过…… 他搭下眼帘,目光下移,不等读完,门口便传来一道轻快的脚步声—— “子沐好医术!” 气血方刚的年轻人果然底子够好,短短三日就恢复得中气十足,腰间的剑哐当作响,他的笑音越发逼近。 门风一掀,拂来盛夏栀子花残留的一点清芬。 曹植微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见他正垂眸极认真看着自己的诗作,更生惺惺相惜之意,快步走上前去。 李隐舟起身和他见礼,被按住肩膀重新落座。 曹植垂首看了一眼,发现其停顿之处恰是自己近年来最满意的《白马篇》,不由深叹晚于相逢。而酒楼偶遇,他半信半疑地服下药,竟真的逢凶化吉,更见缘分使然。 于是含笑:“去年所著,今日看来也唯有一点志气还算可取了,见笑了。” 到底是未经人生历练、世道磋磨的少年人,笑起来的意气都比旁人风发许多。李隐舟听出这话里隐隐的得意,抬眸很给面子地问道:“不知子建今年有无更好的文章。” 曹植俯首抽出一侧新编钉好的竹简。 径直翻到最后一页。 李隐舟垂了眼睫看一眼—— “……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1】 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曹cao对江东孙氏所下的战书! 这一年,曹cao在朝废除三公做了丞相独揽大权,对野则新得了刘琮乖觉奉上的荆州。一方面,汉室对其牵制日渐无力,而另一面,因有了荆州训练有素的水军,江东以长江为天险的地利也被扭转。 局面天翻地覆。 如今是曹营稳cao胜券。 这一纸劝降的战书,言简意赅,毫不拖泥带水,字字句句都透着志在必得的野心与登临天顶的傲慢。 李隐舟一字一字读完,心头的血慢慢凉下,随着一声一声入耳绵长的蝉鸣不觉焦躁地叩动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