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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绩看了眼码头遥遥立着的孙尚香, 转眸看向李隐舟, 微微张口似想说什么,却又默然地咬住嘴唇。 慢慢地转身。 李隐舟陡然拉住他的手, 俯首贴着他的耳朵:“将军要救的,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陆绩,是那个迷途知返的陆绩, 不要让他失望。” 陆绩的脚步一顿。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瘦削的胛骨似薄薄一层蝶翅扑动。 李隐舟松了手。 响亮的一声号子划过朗朗泛蓝的天穹,浓黑的夜色一点点地被晨曦抹开,江风拨开朝雾,露出第一抹赤金的霞光。 他跳下船,目送江波送走故人。 …… 回城的路上,三人牵着马缓行。 路过某处,李隐舟停下脚步:“你们送阿茹回去吧,我想去看看故人。” 孙尚香利落地翻身上了马,眸光含愁地看他一眼。孙权则抽出马鞭,踩着马镫回首道:“尽快回城。” 李隐舟挥手离开他们的视线。 踏着晨岚下微微发潮的泥地,慢慢踱到一座墓前。 碑上的文字已被风吹日晒模糊得不清,拨开丛生的草蔓,露出一个残缺稀碎的“暨”字。 他俯下身子,拈起地上枯萎的花藤,慢慢将墓前收拾干净,拍了拍手坐下。 想说说这一年发生了什么,许多话却哽在喉咙,酸涩地堵着心口。 十年前,他在这里接过暨艳的手,领着他走出秋雨。 如今面对枉死的暨老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交代。 朔风卷起满地的尘土,萧萧枯木漫漫飞舞,空气中氤着朝露的湿冷。 他靠着墓碑,慢慢启齿:“我们一年来都未曾打捞到子休的尸首,或许他还活着也未可知。我总觉得他并没有死,他还不曾真正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还没有去赎罪,他不会就这么撒手走了……” 一滴雨破空落下。 顺着微红的眼尾滑落,无声无息渗入泥土。 李隐舟伸手接住雨点。 漫长的雨丝飘摇地垂落,将天与地连接起来。眼前的景物倏忽洇上一层蒙蒙的水雾,潇潇风吟中唯有点滴切嘈的雨声。 头顶忽飘来一抹浓阴。 下意识地抬头,竹骨支起的伞隔开雨幕。一张清俊而略稚气的面容映入视线,垂下来关切的目光:“先生怀念故人,也当爱惜身体。” 李隐舟阖上双目,将情绪收敛于细雨微澜的眼眸之下,拍拍身上的泥水站了起来。 他立直了身,伞盖便够不着头顶,陌生的少年把伞柄递给他:“雨很大,快归家吧。” 李隐舟这才睁眼打量来人,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小少年,一身蓑衣在烟雨中溅起濛濛一层水雾模糊了他的神色,然而温驯的眼神中分明透着类似的哀愁。 他注意到对方手中一束淡黄的菊花,知道也是同样来墓碑林立的坟地叙旧之人,念他如此年幼,心头微微动容,收下递来的好意。 温凉的体温残留在指腹下坚硬的竹骨,李隐舟谢过来人:“请问少主是何方人士?伞是贵重的东西,日后某也好归还。” 少年抬起视线,对他微微地笑:“我叫张温,先生可唤我惠恕。” 张氏亦是吴郡著名的豪族。 李隐舟似乎隐约理解了他孤身来此的原因——即便张氏低调而隐忍地在世家的血光之灾之中保全了自身,与之牵连的家族中也必有无辜血亲赴难。唯有在这人迹罕至的旷野,少年才得有空暇怀念曾经的家人。 他道:“多谢,也请少主保重,前路还很长。” 张温点一点头。 水珠顺着伞缘垂成一线,同病相怜的二人彼此对视一眼,擦身错开。 李隐舟顺着来时的路,踏着泥泞一步步走远了。 张温收回远眺的视线,垂下眼睫,慢慢走到暨老太的墓前,拂开积雨。 将花放下。 —————————————— 建安八年,春。 一封来自海昌的信送至孙府。 “陆议?”孙尚香不解地瞧着封上的落款,“为什么伯言好端端要改名?” 孙权淡淡地抬眸:“从言义声为议,他早年用的此名,因此后来取字伯言。是迁往庐江后,陆康公认为议字骄狂,才改为逊字。如今他到了入仕的时候,改回来也很寻常。” 闻言,孙尚香亦惊亦喜地绽开笑:“他可以入仕了?” 孙权伸手取过信,照旧冷冷地:“他身无功绩,只能从都尉做起,我会令他为海昌屯田都尉,领海昌县事。” 孙尚香从李隐舟口中得知过内情,心知肚明此任的重要性,却也惋惜又是数年不能相见,心头冷暖交加,不由叹道:“听说陆氏迁往海昌后很得当地人的尊重,孝则还办了所学堂,有志者不论年岁都可求学,他真是进益了。” 随即眼巴巴盯着一丝不苟批阅文书的孙权:“我从阿隐那里学了好些东西,母亲也再不拦着我从医了,兄长,下次出征带上我吧。” 孙权眉头一拧,一句“没规没矩”还没出口,便见她俏皮地笑一笑,飞鸟似的扑出门去,声音清亮地飘远:“骗你的!我才不去呢,我要留在这里,学好医术,治天下人!” 李隐舟端着药碗,和她擦身经过。 一见孙权沉郁的脸色,就知道准是孙尚香又故意惹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