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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李隐舟知道,就如同张昭、顾雍这样的主和派,他们并不软弱,甚至比许多武将都更倔强、更强硬,他们饱读诗书礼仪,心中惦念的不是开疆扩土的澎湃激情,而是保家卫国的长久坚持。 耳畔遥遥是城外不息的水声。 大江大河,生于长流细水,而凝为涛涛激浪,竞流东奔,最终纳入海的博大。 他将切好的几种药材一粒粒收纳入细孔的筛布,用力打一个结后抛去沸水之中,片刻咕噜咕噜沉浮之后,药罐里飘出一阵混杂了数种气味深沉的苦香。 他道:“你可以坚持你的想法,主公不会抹杀你的声音。” 诸葛瑾似看出什么,神情骤然有些凝固:“先生如此苦心筹谋,难道不怕枉做小人?行事诡秘必遭骂名,值得吗?” 值得吗? 李隐舟亦扪心自问,他来到此处十数年,享尽了旁人的保护和包容,而今菲薄之力虽不能扭转乾坤,但终于可以问心无愧。 他举目远望西方迢迢的山水,碧海般的蔚蓝天空阔然展开,层林尽染,秋霜灼灼,大江大河席卷起腾空的浪潮。 风自西来。 他眼睫在涡旋的风中轻轻筛动,心中却想—— 秋天到了。 —————————————— 他最终没有回答诸葛瑾的问题。 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标尺,值不值得,冷暖自知,无需用旁人的心度量自己。 诸葛瑾必能找出自己的答案。 一路缓行踏出孙氏大宅。 刚转身,便见一对庄严肃穆的石狮子底下笔直站了个年轻男子,一身白衣修得他长身玉立,如风中劲松,有凌雪傲霜的姿态。 然而看久了,也瞧出几分单薄萧瑟的意味。 他目光直直地注视着眼前大宅,看烟霞烈火点染在屋檐上,连青瓦红墙都浓烈了几分颜色,愈发显得金碧辉煌,灿烂夺目。 他脚下的青石板,硬得发凉,萧萧长风从颈侧刮过,像一把钢刀,割得生疼。 他就这样长长地久立。 李隐舟慢慢踱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孝则,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 顾邵如梦初醒似的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后退两步,脸上浮出无奈的笑意:“吓我一跳,我当是谁呢。” 两人于是并肩共行。 虽都没吐露目的地,却默契地走上同一个方向,一路穿过斜阳余晖下的城镇,沐着如火如荼的落日慢慢步行。 顾邵先笑道:“听说诸葛先生从蜀中归来,偏偏此前他说可以治好主公心病,看来这帖药还挺灵验的。” 李隐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他到底不是傻子,有了父亲的提点、陆逊的劝说,也算自己琢磨出门道:“之前他和你见过,可见这回又是你的主意,偏偏算准了让他迟一日归来,就是不想令其破坏周郎隔江分治的计策。不过我看你日日呆在孙府,究竟什么时候去找公瑾商量此事的?” 若不是顾邵神色里那点挥之不去的怅然,李隐舟倒真想夸他两句进益了。 知他心情不好,也不再似往常逗弄,索性直言不讳:“我未曾找过周郎。” 顾邵的步伐一滞。 豁然解开疑惑:“诸葛瑾未带回消息,唯有周郎可以压下众议,你竟然连他都算进去了。” 李隐舟摸摸鼻尖,着实不敢邀功。周瑜不是受胁迫的脾性,但江东受人胁迫,他眼里却决计容不下这沙子。 两人不谋而合,照面只一个眼神,彼此未曾点破。 顾邵迈开步子:“刘备算是白出力了,但形势所迫,他也唯有这一条路选,日后必拿这个说事。” 这倒当真是明事了许多。 他怅然道:“曹cao北伐未休,我们也做的滴水不漏,短期之内,他不敢再动手了。只是这道仇记下了,将来迟早有一战。” 秋风在长街上卷起残叶,呼地吹散了一地尘埃。李隐舟慢慢走过青石板,在城墙前驻足片刻。 “是,这几年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他脸上疲惫的肌rou松弛下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反问顾邵,“顾少主忧国忧民,如今暂且算是平定了,打算什么时候成家立业?” 顾邵听到这话,一分神,脑袋直愣愣磕在城墙上头。 他强自扶住墙壁,尴尬地清了清喉咙,目光落在李隐舟好整以暇的脸上,忽觉出不对劲——他好歹也是顾氏少主,怎么能次次都被这人拿捏。 于是挺直了腰板,负手端立,斜眼睨他:“你大我一岁,怎么不提成家立业?” 李隐舟淡淡地呛回去:“我相熟的女子唯有阿香,顾少主舍得?” 顾邵:“……” 两人一面交谈,一面已出了城。 暮色晦晦,岸旁残柳倒垂着低吻江水,在急进的湍流中豁出一道浅浅的口子。 数艘大船扣在码头,络绎不绝的仆从上上下下搬动行装。 李隐舟心头微微发紧。 不远处,一袭皓衣逆着霞光,慢慢朝他们走来。 第83章 暮风拨开云霞, 原本沉甸甸的天色也清朗了许多,稀疏的星光似纱后的明灯,透出薄薄淡淡的清辉。 李隐舟停下了脚步, 立在原地, 抬眼看过去。 陆逊仍一身素服整洁, 步履轻而稳, 温雅的面容照旧带着一丝渺然的笑意,和润的眸中依稀隐藏着某种淡薄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