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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隐舟不觉得孙权当真会为了此事和他翻脸,但如何处理与下属之间不统一的步调,对于新上任的主公而言的确是个不大不小、如鲠在喉的问题。 一面思忖,一面理顺了思绪:“其实保下孙栩未尝没有好处,一则他少有声名,容他可让旁人看见主公的惜才之心,便于招揽更多的人才;二则他虽有反心,但根基不足,未必可以成事;三来,其实他心中未必十分觊觎主公的位子,只是……” 只是厌憎命运的不公,只是有些少年人难以抑制的嫉妒难平。 眼前不由浮现出孙栩焦黑可怖的面容,大火烧去了他肖似孙策的一张脸,能否也让他成为真正的自己? 念及此处,李隐舟心虚地盯着地板。 短短半年,那个沾了满身的酒气、满怀的失落缩在营帐一角不肯探头的小小困兽终于在挣扎中闯了出来,顶下了将倾的大厦,在狂澜的恫吓下未尝低头。 却也不是小时候那样随便就能糊弄过去的懵懂少年了。 凌cao不愿意动手,是因孙栩也是孙策的弟弟,在没有万分的错处下,他无论如何不愿做出对不起孙策的事情。 而自己不想杀孙栩,也许只是出于一点似曾相识的心疼——若不是对世间的恶意了解得那样早、那样深,谁愿意从小戴着张面具扮成别人喜欢的样子? 冠冕堂皇的话他可以编出一堆,但人人皆有的私心却难以剖实以告。违令就是违令,在公事上以私交粉饰太平甚至要挟对方,只会耗竭那极珍贵的、来之不易的情谊。 初春的风卷了进来,绵绵地缠着丝丝的柳絮,将满地淡淡的春光拂成涟漪,聚散烁动。 一响沉静之后,耳畔浮起沙沙衣袖摩擦的声音。 孙权不知什么已经走到他身边,不知有没有看穿他心里的纠结矛盾,只负手而立,转了眼眸瞟着他。 “既然你和凌校尉都这么想,那就留下孙栩吧。”他敛下目光垂首瞧着桌上泛着光的一块玉环,道,“丹阳郡毗邻吴郡,正缺乏一个太守。” 他不仅不杀孙栩,还给他一个重郡把持。 孙权可素来不是这么大度的人。 似听见了他的腹诽,孙权倚着案几半坐下来,拿起那个玉环在指间把玩片刻,毫不掩饰地回道:“我的确很想杀他,但他既有本事令你们手下留情,足见他也有过人之处,留下利大于弊。我的确不想容他……” 却愿意包容二人这些与自己不合的想法。 人情是最软也最利的一把刀,软得能融化冷冰,硬起来却可以刺破人心。他可以狠下心肠对任何人痛下杀手,但对为他出生入死的凌cao,对与他患难与共的李隐舟,他不能,也不舍得亮出冷锋。 上下之间或许的确有分歧,但他相信他们的洞察,相信他们的忠诚不因此而转移。 李隐舟蓦地抬头,万没料到孙权居然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孙权却想—— 拿信任换信任,这是最简单的驭人之道。 在这些流离的年岁中,唯有年少相知的这些人从不曾怀疑过他,依然愿意为他拔剑。 若热血都换不来一点真心,谁还肯为他拼命,为他效力? …… 一笔带过此事,孙权将那块玉环递给李隐舟看:“这就是曹cao给孙辅的信物。” 此物一直保存在凌cao手中,李隐舟也是第一次瞧见,竟是一块雕琢精美、熠熠生辉的美玉,其内壁嵌了一圈金环,是金玉之交的美意。 做工如此考究,显然是御赐的宝物,赏罚都有登记造册,一查就能查出来是出于曹cao的府邸。 “我们手握此物,他就不敢轻易污蔑,如今他打着正义之师的旗杆,必定不愿冒险败了名声。” 冷玉硌在掌心,似带了无数生命般沉坠。 这就是曹cao给孙辅的信物,可焉知玉再质坚,也比不上人心坚定。逼退曹cao进一步攻势的不是玉,也不是生死不明的孙辅,而是半年来他们惨痛的抵抗! 平定内忧就是最好的防备外患,若不是此刻江东已经稳定下来,巨大的利益面前曹cao又何须忌惮? “是。”孙权阖目,那日的冷雨蓦地展现在眼前,沥沥不歇直至今日,这一刻才透出一丝晴光,“如今,我们总算没有输空一切。” 回首向来风雨,萧瑟里步步都是杀机,幸而 他们没有沉沦悲伤,而是逆着惨痛做着罪人硬着头皮一步步走过来了! 他拿回玉环,将其郑重其事地奉在案头,脸上的神色却并非窃喜:“我将日日夜夜看着它,永远不会忘记昨日的惊惧。” 李隐舟亦深切注视着这块粉饰和平的玉。 曹cao就像一个不能打败的神,他已经击败了袁绍立足于天顶,甚至没有费一兵一卒就把江东搅得天昏地暗。他们必须永远铭记这一切—— 知耻而后勇。 他转过身,抽出匕首递给孙权。 冷光里映出微微拧起的眉和隐着狂澜的一双眼。 “何须日日夜夜?迟早有一日,主公可以亲手斩断此玉。” 到那时,即便没有任何护身符,没有任何把柄在手,即便对手是曹cao,是天下诸雄,也无人敢轻易来犯。 李隐舟很清楚,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官渡之战也许是曹cao辉煌的开始,但还有另一场惊世的焰火已于晦暗风雨中悄然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