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从云归(中)
沈韩面无表情地望着上首,在那个离坐而起,旋即却又颓然坐下的中年男人眼神中,沈韩看到了慈爱、怨恨、喜悦、悲伤、甜蜜、苦涩,种种矛盾而又复杂难言的情绪。而与这些情绪并无关的是,他几乎已经能够断定,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血源一物,当真是常理难以揣测。 之前,沈韩因为李世源的事情,一夜灰发,但观眼前这人,鬓发间的斑白还尤甚于自己。不要忘记,他也只不过是刚满四十岁的年纪,在他身上承受着何种重担不言而喻。 沈元仁尽量稳住心绪,目不转睛的望着沈韩,开口时的话音中却仍旧带着几分颤抖。 “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是。”沈韩木然答道。 “这么些年,你人在哪里?就没想过要回来看上一眼,哪怕捎回一封家书?” “那里太过遥远,既无法回来,更不通书信。” “纵使你回不来,但这天下哪有你师父去不到的地方,为何不能托他报一声平安?” “我……并无师父!” “这怎么可能,仙长当年明明说要收你为徒,你怎会没有师父?” “我并未见过什么仙长,只是被丢弃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唯一与身份相关之物,就只有一张字条!” “字条?所言何事?” “上面仅有六个字——‘父姓沈,母姓韩’,也是因此,养父母为我起名作沈韩。” “父姓沈,母姓韩……” 沈元仁口中反复念叨了几遍这六个字,刚刚平复的心情再次难以自禁,眼眶渐渐湿润起来。 沈韩却不想纠结于此,在他心中的许多疑团尚待解开,便又开口道“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能否将个中详情一并告知?” “二十年前……”沈元仁话音低沉,用力揉了揉迷蒙的双眼,似是陷入到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幽幽开口。 “……在你的百岁宴上,我与你的母亲一起在前院中招待宾朋,只能将你交由奶妈看护。 “后来,你的母亲似是心有所感,突然变得坐立不安,坚持要到后宅中去看你。然而等她赶到,却为时已晚,奶妈昏倒在房中,而你也早已不知去向。那奶妈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醒来后,对发生的事情全无所知。” “你母亲痛不欲生,数次哭倒于房中,你的外祖实在于心不忍,这才说出你被那仙长带走之事。但是除此之外,任凭你母亲以死相挟,他却连多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这些事情与之前沈元义所述相差不大,沈韩早已熟知,现在看来沈元仁所知同样不多,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却是也没了再问下去的必要。 “不管怎样,你能够回来总归是好事,正好你的二叔也在,明日我便安排开启祠堂,让你认祖归宗。家中之事,慢慢你自会知晓,但你既是沈家的子孙,从今往后,就要担起属于你的那份责任!” 沈元仁这时已从低落的情绪中回转了过来,恢复到了那个一族之长惯有的语气。 “沈家到你这一代,字派为一个‘从’字,你本名便是沈从云,在你十五岁束发那年,也已录入族谱之中,沈韩这个名字便不要再用了!” 沈元仁严肃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只觉一切都是分所应当,自然也没有任何要与沈韩商量的意思。待他把话说完,兀自站起身来,摆了摆手,道“今天时候也不早了,既然你二叔给你安排了住处,你便暂住在他那里,其他事情明日再说。” 沈元仁态度中的冰冷,令得一旁的沈元义都是微感诧异。这倒并不是源于他并未为沈韩安排房间,对于他那间空置的院落,找一间空房轻而易举。只不过在他原本预想之中,父子相认的场面纵使不至抱头痛哭,但温情的一面起码也该是必不可少的。 就在他手足无措,不知是否应当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又听另一个同样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且慢!”这次说话的却是沈韩,“我想,有些事情还是一次说清楚比较好……” 沈元仁一只脚都已迈出,闻听此言也有些错愕。对于沈韩自始至终未曾唤一声父亲,在他心里尚还能理解,毕竟自幼不在身边,一时半会儿叫不出口也是情理之中,但此时沈韩说话的态度,却让他心中的不快再也难以抑制,他蓦然转回身,眼神犀利地望过来,也不开口,想听听沈韩到底要说些什么。 沈韩夷然无畏,也将目光迎上去。 “第一,姓氏虽为天定,名字却是父母所赐,沈韩这个名字是我养父母起的,我虽非他们亲生,但他们对我却有近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从未亏待。既然他们为我起名叫沈韩,我这一生便都叫沈韩,怎能说弃就弃!” “第二,我离开多年,早已不属于这里,而在我来的那个地方也有属于我的另外一份责任,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仍然还是要回到那里。至于沈家的事情,我不会过问,更不想参与!” “第三,认祖归宗一事,还请容我想清楚之后再行答复,而在此之前,我想先见一见……韩氏夫人!” 沈韩不卑不亢,话语中的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落到沈元仁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一般。他被气得浑身哆嗦,用手点指着沈韩,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转而抄起桌上那杯茶水,狠狠砸了过来。 在沈韩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他便料到了会有此后果,对于这个有生无养的父亲,沈韩本还抱着几分同情的心态,但既然对方将话说的那样武断,他觉得还是直接了当来的更好些。 沈韩要想躲开那个茶杯,当然毫不费气力,但他却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任凭其砸在自己腿上,茶水迸溅了一身。 到此刻方才反应过来的沈元义狠狠地跺了跺脚,竟不知是该去相劝大哥,还是责备沈韩。他自幼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在家中唯一害怕的人,就是这个大哥,如沈韩这般态度同沈元仁说话,莫说是他自己,沈元义活了三十多岁也从没见过一个。 气氛转瞬变得尴尬无比,眼见着就要难以收场,幸好有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适时传来。 “小云,不要这样对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