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悬牌拒谏
郢都城内,随处可见为了封爵大典,开始披红挂彩,装饰各个街道楼宇,忙碌的身影。 老万柱着拐杖,看着那些士卒将难得的红绸披在他的店门之上,朝他喝道:“这些红绸给我看好了,若有损失,要你小命!” “诺,大人!”老万躬身低头。 “哼!” 虎视眈眈盯着卜尹的卦摊。 府军统领想要再度趾高气扬的上前大喝一番,卜却尹只是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铜齿断道:“本尹,今日就为你免费卜上一卦,不出三日,你必有性命之忧。” 此话顿时吓的小统领面色一白:“卜尹救我!” “你是不是偷拿了那些阵亡将士的钱财?”卜尹目光落在他腰间鼓鼓的钱袋。 “是,卜尹大人怎么知道?!” 统领满是震惊。 不光他一个,还有很多人都拿了。 这一战死了好多人,自然有好多人发了战争财。 “那我救不了你的命,东皇发怒了,疟邪会降临在你和那些人的头上。”卜尹嫌弃的挥开那双向他求救的脏手,无情宣布道:“更会降临在所有楚人头上!” 仿佛为了印证卜尹所说的预言。 进入十月中旬。 几场冬雨接连袭击了这座南方最大的都城,大雨如笼,轻易的将整个荆南的天地全部收笼其中,如罩樊笼,郢都顿时陷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寒流。 风不调,雨不顺。 对于楚国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巨大的寒流催生着国中各种战后民生问题,纷纷爆发出来,让整个朝野上下处于更加应接不暇,疲于奔命的状态。 缺衣少食还只是一说。 毕竟楚国不止今年一年无粮无衣过冬,所以就算今年的情况格外严重,但是只要拥有强大的武力,民怨这种最不重要的声音,始终都可以镇压下去。 成氏谋逆案虽然罪名已定,但是成氏尚在追捕之中,始终是一大安危隐患。本控制在凤凰山一带的瘟疫,不知何时渐渐有了向都城内漫延的趋势,引发城内恐慌。 派去各属国还有各大诸侯传旨的君王谒者(国君左右掌传达等事的近侍),更给朝中带回了不好的消息,楚国的附属国有一国主无端上吊而死,刚刚平叛的若敖氏属国,七舒古国也并不算安分,蠢蠢欲动…… 种种内乱天灾不断…… 全被视为东皇发出的警告。 一时间,郢都的大小庙宇,突然间凭空出现无数巫觋,通过卜筮不断向匍匐在地的世人宣称:是因为楚国上层有不敬至高神东皇太一的存在,致东皇发怒,正如楚成王时夔子不祀先祖,最终遭来亡国之祸,这场疟乱还有战事,将只会是一个开始,他的怒火将全面降临荆蛮,甚至会遭来亡国之祸,须有人出来承担所有罪孽,祭祀东南郊,洗清一切罪恶方能休止。 只是究竟是“谁”罪孽深重? 这个答案就众说纷纭了。 有人说是过世的楚王昏庸无道;也有人说是若敖氏狼子野心败坏一国;还有人说是因为新王女子之身本就德不配位,如今更是荒诞无稽,不问朝政,终日纵情享乐,才会造至天谴…… 不过自从确认了芈凰,并未像楚成王那样倒霉的逼宫自缢,或者像楚穆王那样逼宫自裁,可是接连数日,朝臣依然未曾见她上朝,或者召见过一个朝臣,甚至向谁递出过什么消息。 作为差点被弑君的大楚君主之一。 这位女王的宫殿,每日只有歌舞不息,声传四里,仿佛不知成大心为她身死,也不知国中发生的大事。 更甚者,面对请求觐见的朝臣,她命人于楚和宫门外,悬一木牌。 书曰:“凡进谏者,杀无赦!” 此令一出,朝野上下,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不少老臣学者史官巫祝更是严辞痛斥:“悬牌拒谏?真是闻所未闻,荒唐至极!” “她做的是什么事?” “如今国内大战恶疫不断,内外政局不稳,不问国事不说,居然搞出这么一出“悬牌拒谏”的创举!” “这要是历代先王地下有知,非给生生气活了不可!” “楚王在世时,再怎么惫懒。” “都不敢这样干!” “她她她……这是想追赶那击鼓戏诸侯最后差点灭国的周幽王,还是一曲《北里之曲》最后自取灭亡的商纣王?一个女子好不容量排除万难,免于弑君之祸,不懂谨言慎行也罢了,一时沉湎歌舞也罢了,可她不知珍惜必会引火烧身……” “真乃我大楚三百年来第一昏君!” 可是,毕竟芈凰还是若敖子琰的妻子。 面对芈凰此举,若敖子琰也没有多说一句,甚至屡次反过来规劝各家不要轻易触犯此条。 可是还是有大臣,学者,史官,巫祝,在有心人的刻意推动之下,因为闯宫,最终或被杀或被罚后,朝野上下才相信了她的此举并非玩笑。 因此病愈的芈凰还未登基亲政,就已激起国内各种矛盾,甚至急剧尖锐化,但对于国中的各大朝会宴会她从不出席,就连象征性露一次脸也从未有过,更别说去解释。 “昏君”。 只是国人对她最轻的谩骂! 至此,楚国上下一片乱像。 此前,卜尹一句“往亡之兆”早已传遍,而今他的“东皇之怒”再度成真,一时间被楚人奉为先知,巫咸再世。 各大氏族更是竟向邀请,纷纷以重金相托,乞求他能替他们祈福除恶,祛病消灾。 一时间,名声大震! 无数的羽衣女巫,巫觋(女曰巫,男曰觋。)游走在荆楚各地,敬告世人:“命在旦夕时,唯有虔诚求祝东皇,方能破除一切罪恶。” 无知的民众、商贾、还有贵族甚至朝臣家眷……纷纷匍伏在地,请其祝也,免于灾厄。 “巫觋大人,请祝我等!” 每经过一处市集口,都能看到女巫也好,巫觋也好,身边聚集了大批民众,甚至高官贵族家属乘着马车牛车也前来求拜,神仕者们扶着巨石,大树,牛,羊沟通鬼神,将混了黑泥的涂料,抹在虔诚的信徒额头上,为他们消除灾难和病痛,以此赚取大笔功德钱。 坐在车中的李老看着这样的情景,眼中露出一丝不屑:“呵,民众永远都是这么愚昧无知!” “连山鬼和真神都分不清。” “人云亦云。” “看来不止我们瞧准了这个时机,这些满嘴东皇上帝的家伙也瞄准了新君权力真空的这个时机,想要一搏。” 坐在对面的王尹却双手悄然合在胸口,默默做出祝告的情状,请求东皇的宽恕:“可是,李老,那是杀人于无形的疟邪啊!……” “邪神降世,从来一城灭绝!” “这可半点玩笑开不得……” 李老摸着白色的胡须浅笑着,微微扭曲,眼中闪着诡异的光芒:“你见城中疟邪现在感染了几人?” “不就是那几十个蠢货!” 目光如炬,投向紧闭的宫城,原本封爵,登基的热闹劲,也因此事冷了下来,分明是有人与他作对,就连此刻正等候在宫门前的一排朝中老臣也开始旗帜动摇,扯他后腿,害的他的下一步计划迟迟无法实施。 真真是蠢的无可救药! 王尹暗惊:几十人还不多? 几十人就意味着他们的亲眷妻子,奴仆,邻居街坊等成百上千人众都可能已经感染了恶疫,而这些人再有和他们中的谁接触过,那更是…… 想都不敢想。 如今每日更是不停有新的病人被发现,连带他们的亲人,立即送出城外火烧祭天,甚至朝中有官吏患病,举族被迁出都城,任其自生自灭,发病人家附近几乎一夜之间成为无人区。 王宫的宫门更是封闭多日,每次进出都盘查的十分严密,就只差停朝避疫了,登极大典,封爵大典自不用说,也因此拖慢了不少进度。 想到这里,王尹浑身像是羊癫疯一样狠狠颤抖了一下。 “那又如何?” “在老夫看来,这是连老天爷都在帮助我们把那个女人拉下台!……” “哈哈哈……” 李老大笑着,可是王尹只觉得十分恐怖,疯狂……然后更用力的握紧双手,更虔诚的对东皇从心底最深处发出祝告:东皇祝我!东皇请一定祝我,免于一切瘟疫灾祸! 谁死都可以,可他不想死…… …… 城外,巨大的深坑前,熊熊大火,日夜燃烧。 无数染病也好,没有染病也好的楚人,对着那行执行的神仕者和士兵发出巨大的哭泣声:“我们不要死!我们没有感染瘟疫!……” “我们还有救……” “求求你们!……” “不要烧死我们!……” “东皇也不希望你们如此死去,可是总有人要承担这一切罪恶!” 大祝(巫祝的一种官职)悲悯的看着他们,手中握着一人高的梨木做成的神杖,神杖在手,一杖深入土地,沟通天地鬼神:“奏嘉至,迎鬼神!”(嘉至,迎神的乐曲。) 女巫奏嘉至,持羽起舞,乐声四起。 各种哭喊声就像是随着乐声不断疯涨,音乐有多么空灵,飘荡在天空中有多么动听,居于郢都的十万民众的哭声就有多么凄厉不平,犹如山鬼恶灵充斥整个荆蛮的天空,不断发出最愤怒的叫嚣:“啊啊啊!……为什么?……是我们来承受这一切?……” “我要诅咒你们也不得好死!” 十数万郢都平民,贵族,世卿…… 对于疟邪有着与生俱来难以抑止的恐惧,所有楚人无论贵贱,从身体到灵魂都在发出颤抖的声音。 食肆里,家中,一个个,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瞪圆了赤红的眼,直接将所有恐惧转化成了愤怒和咆啸,并把这些情绪全部投射在了这一切罪恶的源头:“既然他们才是所有罪孽的根源?那就惩罚他们好了!” “千刀万刮,油烹火烧!” “堕入地狱!” “永不翻身!” 既然不能把矛头指向那个掌握了整个大楚权力的那个男人及他背后的各世卿大夫,那只能指向绝不会主动踏出宫门自辩的懦夫,在各方势力的推波助澜或者放纵下,所有人仿佛找到了统一的口径。 既然要有一个人出来承担所有的罪责,平息东皇之怒,那就她吧! 那个到现在都不肯现身的罪人! 是她带来了一切的恶疫和战乱。 被宣布可能染上恶疫而被趋逐的楚人更是对她日夜诅咒,哪怕流民案才过去不到两个月,越椒之乱,更是平息不久,所有楚人乃至朝中大夫都一致再度选择了失忆。 曾经抱以希冀的明君,一月之间,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昏君。 似乎就是这么简单,在数百条舌头的鼓吹和传播下就完成了这一逆转,那些原本对准了若敖氏的声音全部消弥于耳边,只剩下对芈室讨伐的声音。 …… “你心中可是有怨?” 看着趴在床帷间无法动弹的外孙,坐在榻边的潘崇长声叹道。 “外祖父,孙儿心中不是怨,是失望……” 申无畏抱着被子,抖动着肩膀,含泪埋头嗡声道:“这大楚上下哪还有青天白日,无畏看不清,辨不明这一片浊江污河,更不明白祖父身为我大楚之屏,为何袖手旁观,任朝堂颠倒至此?” 潘崇没有回答,只是扶着老奴的手臂,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畏儿,看不清,辨不明不要紧,你好好养好身子就好……” “阿奴。” “走吧。” 潘崇扶着阿奴的手臂,一手扶着隐隐作疼的腿弯,蹒跚着腿,一高一低,走出昏暗的屋子,望着屋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抬袖说道:“这天要暗下来了,阿奴!” 阿奴弯着腰,扶着他的手臂道:“有清晨,就会有黑夜,而天会复明,只是有人不愿等罢了。” …… 此时除了他们,似乎还有人完全不关心国中局势,也不关心若敖氏也许会真的发生灭族之祸,只是只身带着阿朱踏上了一条出使宋国不知归期的旅程。 眼睁睁地看着若敖子墉命人日夜不停的赶路,阿朱终于看不下去,拉住他道:“逃避只能一时,毕竟人生来无法选择头上的姓氏,而且左尹之死与你无关,你已经尽力了。” “阿朱,你就当我逃避好了,我只是害怕亲眼看见那一天……偌大的家族如山崩,我没有丝毫可以挽救的余地。” 若敖子墉收回目光,紧紧将阿朱抱在怀里,声音万分肯定的说道:“他们通通都被仇恨蒙蔽了眼,越椒是,他是,她也会的!” 阿朱轻拍着男人的后背。 “莫想了,既然选择了离开,这些就都和我们无关了。” …… 王府。 王诗雨收回震惊的目光,秀丽的面容上写满了失落不信四个宇。 她怎么可能会是一切灾祸的根源? 此时看着女儿黯然的神情,王尹幽幽说道:“其实父亲也不愿这疟邪在城中肆意……”比起仕途,家族,如果连性命都没了,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连累你这桩婚事耽搁至今,我王氏更是风雨飘摇……” “父亲,整日为国cao劳,外面又疟邪横行,当才要为整个家族保护己身,切莫再为女儿这点小事费神,那就是女儿的罪过了。”对于素未谋面的未婚夫,王诗雨真的没有多少期待,嫁猪嫁狗,就算嫁得若敖子琰这样尊盖一国之君的公侯,身为女子也不过如斯下场。 说来说去。 因为她们只是家族联姻的工具。 期待越大,失望越大。 于是摇头道:“父亲莫忧心了,女儿唯今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能请来小祝为父亲祝也。只要小祝肯来祝父亲一切平安,渡过危难,女儿已经对着太一神发了誓言,就算终身不嫁也甘愿。” “幺女……” 王尹作为父亲,听了自然十分感动,拉着她的小手温声道:“其实父亲也不愿你远嫁北地苦寒之地,本想那位此次回都,兴许一番运作,你们就能够有机会留下,可是君威难测……” 王诗雨笑笑摇头,回到院中,望着窗外冬雨笼罩的层台她不禁发起呆来,刚刚淘米水浣洗过的长发,湿淋淋的披在肩头,有着很重的寒气随着发丝侵入身上的绸缎。 她也不觉。 虽然每日遵从巫命,以血画符,王诗雨到不觉得多苦,因为此事得到的好处到不少,比如以发愿为名,她这婚事大抵又可以往后推上一年半载,享受这婚前的无拘无束,只是内心不知为何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难言的失落,就像当初失恋的时候。 她完全无法理清此刻自己对那个女人的心思,每次听到零星一点消息就会浮想联翩好久,又会担忧好久,而随着知道的越多而越是希望靠近,甚至因为那一日从父亲那里听到她要回城,就每天找各种理由跑到城门附近徘徊。 可惜终究…… 突然忆起去年这个时候的城外,她与她送别,只是今日她说的那些话却变成了现实。 她不知该幸还是不幸…… 果然无人可以驾驭的了若敖子琰这匹绝世良驹。 她也不例外。 …… “你们这些女人整日只会涂脂抹粉,哪懂当今时局?” “现在是老天要把她收了!” “是吗,这与我姐妹何干?” “哈哈……” “所以才说你们女人天真!妄想管着这大楚的万万男人,这是女人能干的事吗?这是颠倒乾坤!活该东皇震怒!你们女人,只要管好男人的裤腰带就是你们天大的本事。”男沾沾自得的数落道。 其他男也纷纷附和:“天道阴阳有别,唯各行其道,方能太平!” “姐妹们!” “大人们的话,你们听懂了吗?!” “呵呵,裤腰带吗……”女市中,女姬们格格吃笑。 “我们听到了!” “就是不知道要怎么管,是要我们撕了呢?还是帮大人再勒紧点?”一众女姬狞笑着,挽起袖子,半露胸脯和玉臂,咬着银牙,围扑上那些满嘴酒话的嫖们。 听着楼里各个角落里,男人女人的yin笑浪语,玉弦终于忍不住咕哝了几句非常不雅的郑地粗语,转动轮椅就要去召集人手。 青儿直接拦住她的去路:“你去哪?!” “王位都给抢了,还往人身上泼脏水,这是一个堂堂八尺男儿干的事情吗?!”玉弦扎着楚国男子发髻,却皱着清秀的眉头,拍着案头,从心深处到嘴上发出不屑。 望着那座遗世独立的高台,青儿沉默很久,却听她愤愤道:“这些男人才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贪得无厌,我们楼里的女闾都比他们高尚一万倍!” 玉弦脑海中浮现那些恶心的嘴脸,更是朝地上唾了一口唾沫。 “我呸!” “……” 青儿无语的翻了个白眼,这女人真是一点人质的自觉都没有。 目光在四下里转了一圈,眼见女市人头攒动,推着她的轮椅掉头进屋:“回屋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