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大人的吩咐。”

    是遵哪句话?刘天鸣不解问道:“你是怎么说?”

    “小妇人原为家贫无奈,不得守节。但是婆婆年老,侍奉无人,小妇人实在心有不忍。如今第一须为婆婆打算,情愿将所得财礼,奉与婆婆养老。”

    听得这番话,堂上堂下,无不暗暗喝彩,明明是自己想与相好做长久夫妻,偏偏话说得如此漂亮——当然,只有刘天鸣是例外,她的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想出那个办法,原就是替她开一条路。不过这个女人十分厉害,此案还须当堂断它个结结实实,不然弄三五两银子,也算聘金,沈周氏不能安度残年,便是救人不曾救彻底。

    “难得你有这番孝心,本院自然要成全你。你说,你愿嫁什么人?传到堂上来,就算本院做媒。”

    “这——”沈胡氏倒有些说不出口了。她明来暗去,走马灯似的有三个相好,感情也都相仿,只是有穷有富,既然嫁过去终身倚靠,不能不在家境上先做个比较。

    谁知她还在沉吟未答,堂下有人忍不住了!这个人是个杀猪屠夫,长了一身的膘,身强力壮,绰臂一格,前面的人东倒西歪,不能不让出一条路来。

    皂隶一看秩序大乱,急忙提了鞭子上去弹压。

    走近前一看,原是熟人,便责备地说:“老张,你闹什么?”

    “拜托禀报,我要见青天大人有话说。”

    “莫非告状?”

    “不是,不是!”张屠答道,“我要娶沈家这个婆娘!”

    听他这样说,堂下无不大感兴趣,便有人笑着怂恿:“头儿,你就让他去见按院大人。”

    于是皂隶上堂禀报。刘天鸣一面听,一面注意沈胡氏的脸色,但见她三分喜色、两分羞意,心里便有数了,这屠夫原是她的入幕之宾。

    “带上来!”

    张屠夫磕了头,自陈名叫张大发,开着两家rou案,妻死未娶,愿求沈胡氏为妻。

    “噢!”刘天鸣心想,开着两家rou案,境况不错,可以为沈周氏好好索一笔聘金,便微笑问道,“你看中了沈胡氏,不知沈胡氏可中意你,等本院为你问一问。”

    张大发心直口快,随即答道:“大人不用问,她一定中意。”

    堂下哄然大笑,把沈胡氏羞得满脸通红,当时白了眼骂:“死鬼,哪个认得你?”于是堂下又笑。笑声中,刘天鸣指着憨笑的张大发,向沈胡氏说道:“我看此人倒还心实,他既愿意娶你,自然另眼相看,你不如就嫁了他。”

    “但凭青天大人做主。”

    “好,我就做主了。”刘天鸣又问张大发,“娶妻须有聘金,你出多少?”

    张大发还不曾开口,沈胡氏抢着又说:“他境况不好,至多二三十两银子。”

    “咦!”张华山插口问道,“你不是说不认得他吗?如何又知道他境况不好?”

    一句话未完,又是笑声哄堂。刘天鸣觉得大家也笑得够了,早早料理清楚为是,因而拍一下惊堂木,简捷明了地宣谕:“张大发妻丧未曾续娶,沈胡氏家贫难守清节,两情相悦,愿结终身,此法所不禁,人情所许,张大发如愿缴呈聘金白银二百两,为赡养沈周氏之需,即准迎娶沈胡氏为妻。”

    “张大发!”奉派在公堂上照料的宿迁县刑房书办何清,怕他听不懂刘天鸣的判词,代为又问了一句,“巡按大人准你娶沈胡氏做老婆,不过得要缴二百两银子作聘礼,给她婆婆养老。你肯不肯出?”

    张大发还未开口,沈胡氏抢着问道:“书办大爷,娶个寡妇不值二百两,聘金可能少出些?”

    “这又不是买rou,掂斤论两,还有什么讨价还价!”

    堂上也说话了:“沈胡氏,你不必谦虚。本院看你,足足值二百两。”

    巡按出言调侃,堂下的老百姓觉得有趣,忍不住又是哗然大笑。

    “快说吧!”何清催张大发,“愿不愿一句话。愿意就当堂呈银子领人,不愿意就拉倒。”

    “愿,愿!”张大发满口答道,“只是来听青天大人审案,不承望今天就要娶这个婆娘,银子不曾带来。”

    “这——”何清转身向上说道,“请按院大人的示下。”

    “我自有道理。”刘天鸣吩咐,“何清,你派个老诚可靠的人,跟张大发去取银子,把她们婆媳带下去休息。等张大发送了聘金,沈周氏如数收讫,让他把沈胡氏带走。”

    “遵谕照办。”何清喊一声,“带下去!”

    “慢着!”刘天鸣喊道,“张大发!”

    “小人在这里。”

    “我看你为人倒厚道,你就认了沈周氏做岳母,好好照应。”

    张大发便当堂向沈周氏磕头认作长辈。那沈周氏为恶媳虐待,满怀悲苦,几乎无复生趣;不想遇见这样一位青天大人,委曲调停,得到这么一个衣食无忧、终生有靠的善果,真是感激涕零,磕了无数的头,道了无数的谢,方始高高兴兴下堂。

    堂下的老百姓,一看到刘天鸣审了这样两件案子,亦无不惊喜。这才真是明镜高悬!他们不但知道他清廉正直,疾恶如仇,有为百姓申冤的决心,而且也相信他足智多谋,精明英察,有为百姓申冤的能力——这一份信心,正是刘天鸣要给宿迁百姓的,否则,他们不敢“畅所欲言”。

    于是第二天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一早就有人到巡按行馆来递状。何清奉命在那作为按院公堂的道观门口,设下一张大案,指派两名手下,担任收状登录的工作。刘天鸣还怕有人从中动手脚,特意指派林鼎在那里稽查。告状的老百姓,有穷有富,人手一状,排起长长的队伍,依次呈进。到了中午,收齐状子,林鼎亲自送了进去。

    这时的刘天鸣,则由孙老师和张华山陪着吃完午饭闲谈。张华山已得到消息,说告状和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便一直在提心吊胆;等看到林鼎捧着一大沓状子进来,越发心惊,就像椅子上生着刺似的,有些坐不住了。

    “跟大人回话,”林鼎说道,“状子已经收齐。”

    “一共多少件?”刘天鸣问。

    “一共一百三十七件。”

    一听这话,刘天鸣便皱紧了双眉,故意看着孙老师和张华山说:“看来宿迁百姓,好讼成风!”

    孙老师老实,觉得他的话不便回答。张华山却正好附和,“是啊!”他也皱着眉,“本县刁民甚多,即如昨日大人所审两案,就可以看出大概。平抑讼风,唯有不准他们的状子。”

    “噢!”刘天鸣慢吞吞地问道,“这就是贵县平日听讼的宗旨?”

    张华山发觉自己失言了,赶紧答道:“不是,不是!只有无理取闹的状子,才掷回不准。”

    “那就是了。且来看看这一百三十多件状子,有多少是无理取闹的。”

    “是!”张华山看着孙老师说,递过去一个眼色,意思是要他自告奋勇,帮着看状子,好相机斡旋,帮衬些个。

    孙老师懂他的意思,却是爱莫能助,只好装作不见。刘天鸣则是早就打好了主意的,吩咐把何清找了来,很客气地说道:“何书办,你请坐!”

    “不敢!大人在此,哪有书办的座位?”

    “无须客气,我们现在要处理公务,你站着不方便。”刘天鸣停了一下又说,“一百三十多件状子,我看了,张大老爷和孙老师再看,未免费时。我想请你念,我们听了随时商量处置办法,你站在那里,即时动笔代批。这不坐怎么行?”

    写字不能站着,何清也就不必再客气了。自己动手去搬了一张小桌子来,设好笔砚,然后取最上面编号为“鸣字第一号”的状子,展开来念。

    第一件就告的是卫虎,告他诬良为盗,勒索不遂,毒刑拷打,以致双腿残废,请求昭雪。

    念完,刘天鸣看着孙、张二人问道:“这不该不准状子吧?”

    “是,要准、要准。”张华山强作镇静地回答。

    “大人!”孙老师一直不大开口,此时觉得刘天鸣如果每一案都这样询问,怕会白白耽误好些工夫,所以忍不住建议,“我看不能逐案处理,为简捷起见,并案审理吧!”

    “老同年见教极是。”刘天鸣转脸向何清说道:“何书办,请你代笔:并案提审!”

    “是!”何清照他的话批好,又念“鸣字第二号”状子。

    这一状又告的是卫虎。叔侄争产,错在侄子,只以卫虎受了他的贿,强行出头,让人持刀威吓,逼着做叔叔的写下让产的笔据,如今请求审问明白,公平处断。

    “并案提审!”刘天鸣说。

    一直念到“第七号”,都是控诉卫虎如何不法。何清已不须再请示,提笔批讫,归在一起。念到第八件,告的是巡检赵士龙手下的一个“签子手”。巡检掌理税收,各城门关卡都有吏目坐守,商贾经过,凭估断征税,其中的弊端甚多。纳税多寡,只凭估断的税吏一句话——那些人手中都拿一根又尖又亮的铁签往里一戳,抽出来看一看,闻一闻,便知内中货物的品类质地。所以这些人,被称作“签子手”。

    为人所控告的这个“签子手”名叫车江荣,在宿迁县北门收税。此人“阴刁毒辣”四字俱全,不遂所欲,什么损人的方法都想得出来。有时甚至拿他手中这条尖利的铁签子,乱打乱刺。这张状子上,就告的是车江荣用铁签子刺瞎了一个商人的眼睛。

    “有这样的事!”刘天鸣勃然大怒,“你们两位看,这还成什么世界?”

    这句话中,便有指责县令的意思在内。张华山心想,赵士龙也几次提起过,车江荣刁恶异常,似乎有把柄在他手里,无奈其何。趁此刻赵士龙进京去走刘瑾的门路,不在宿迁,无从传唤对质的机会,正好借刀杀人,剪除了他,也是去了一条祸根。

    于是他装出满脸惭惶的神气说道:“我竟不知本县有此恶吏,求大人即刻提审,为民除害。”

    “当然,我要提审。不过看样子,他也跟卫虎一样,告他的绝不止一张状子,且先清理一下再说。”

    清理结果,告车江荣的有十四张状子。刘天鸣认为案情重大,怕他闻风潜逃,当即发下一支令箭,令林鼎和李壮图,会同宿迁县的公差,即刻赴北门拘提车江荣到案。

    “何书办,”刘天鸣又问,“告卫虎的状子有多少?”

    “一共三十三案。”

    “连朱、陈一案,共是三十四案。”刘天鸣的脸色极其沉重,“他卫虎罪恶滔天,死有余辜,但牵涉太多,不能不让他多活几天。不然,死无对证,这三十四案无法全数清理,必有人为他受累。”

    张华山一面唯唯称是,一面在心理盘算。他的感想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忧的是卫虎死定了,三十四案全行翻覆,都与自己有关,将来不知会落得怎样的一个悲惨下场?喜的是卫虎还可以活些日子,他人在狱中,依旧可以运智设谋,而赵士龙也应该快从京里回来,只要日子能拖得长,一定有死中求活的奇迹出现。

    车江荣的被捕,虽不像卫虎被扣押那样教人奔走相告,但也相当轰动了。开审那一天,只见巡按公堂四周,行人络绎不绝,抢着要来听审,同时瞻仰“刘青天”的风范。以致刘天鸣不得不用按院的令箭,飞调城守营派出兵丁来维持秩序。

    就在这乱哄哄、黑压压的汹涌人潮中,车江荣被从寄押的县衙门监狱提到堂上。平日受他荼毒的老百姓,不知多少,这时唾骂的唾骂、称快的称快;而车江荣却是个极狠的角色,在千目所视、皆曰可杀的指责之下,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以外,居然别无惊惧之表情。

    等提到堂上,双膝跪倒,也不开口,静等刘天鸣发问。

    仍旧是“三堂会审”的局面。刘天鸣也仍旧先要替犯人看一看相,“车江荣,”他说,“你把头抬起来!”

    车江荣抬起头,微微偏着,一只三角眼左右顾盼,显得有些不把堂上看在眼睛里头似的。

    光是这副神情,就知道他平日的肆无忌惮,无恶不作。刘天鸣冷笑一声问道:“车江荣,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告你?”

    “不知道!”

    既不尊称“大人”,又不自称“小人”,张华山便拍桌喝道:“车江荣,你好无礼!在按院大人面前答话,能用这样子的语气吗?”

    这一申斥,车江荣算是服软了,但词气仍是悻悻然的:“请问大老爷,小人该用怎样的语气?”

    “你也是公人,难道不知尊卑礼节,何待本县教导?来,先掌嘴二十,看他还敢这样子不?”

    “喳!”堂下应声,却不动手。

    刘天鸣恍然大悟,怪不得车江荣到了此刻还敢如此傲慢无礼,原来衙役都是密密勾结着的,不怕吃苦头。照此看来,得要有非常的处置了。

    因此,他不等张华山发怒,先就说道:“暂且免责!”

    “喳!”堂下这一声,答得越发响亮。

    “贵县息怒,等我来问他。”刘天鸣向张华山说了一句,转脸问道,“车江荣,有你十四张状子在这里。你可识字?”

    “不识字不能填税单。”车江荣答道,“大人,我识字。”

    “识字就好,”刘天鸣向何清吩咐,“把十四张状子拿给他看。”

    “回禀大人,”车江荣高声喊道,“不必看了。小人为公家征税,大人的衣食俸禄,都自小人手里而来。要百姓的钱,比要百姓的命还难,是故小人得罪的人多。十四张状子,照小人看不多。”

    一番话说得堂上堂下,无不大出意外,“好厉害的一张嘴!”刘天鸣沉下脸来说,“你既不愿看状子,当然是自知作恶多端,罪不容恕。我且问你,”他看着一张状子说:“你可是有八名姬妾?”

    “是!”车江荣答道,“小人天生好色,有八个小老婆!”

    刘天鸣看此人已毫无羞耻之心,斥骂毫无用处,反倒把声音放得柔和了:“那么,我再问你,你八名姬妾,如何养活?就算粗茶淡饭,日常的开支也不轻,是哪里来的钱?”

    “小人有良田二十顷,当铺一所,入息甚丰,养得起八个小老婆。”

    “那么,你的良田,可是祖遗?”

    “有祖遗。”车江荣说,“也有小人手里置办的。”

    “当铺呢?”

    “是小人手里开设的。”

    “你哪里来的钱?”刘天鸣说,“又买良田,又开当铺,当铺要大本钱。你的家财不少啊!”

    “是。”车江荣傲然答道,“略略有薄产。”

    “那么是哪里来的呢?”

    “是小人的积蓄。”

    “积蓄?”刘天鸣依然平心静气地问道,“你当签子手,有几年了?”

    车江荣想了想答道:“连头带尾,二十三年了。”

    “一年能积蓄多少?”

    “积蓄虽不多,利上滚利,二十三年下来,也就不少了。”

    “这说话也有些道理。”刘天鸣点点头,又说,“只是你二十三年,起居豪奢,又非一文不用,哪里来的如许积蓄?本院倒不明白了。”

    这一问,车江荣略显迟疑,然后便很轻松地答道:“小人家有账册,大人看了就明白了。”

    “你不必忙,少不得要看你的账册。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平日可有受贿、勒索情事?”

    这话问到关节上来了,堂上堂下,鸦雀无声,都侧着耳朵,要细听他这张利口,如何回答这关系重大的一问。

    回答大出人意料。“回禀大人,”他说,“状子上告的话,都算有的好了,反正没有死罪!”

    “啪!”刘天鸣猛拍惊堂木,神色大变,“你以为本院不能杀你,来!”他大声喊着,同时又拍惊堂木。“喳!”堂下照例答应。

    林鼎和李壮图却明白,这一声“来”是招呼他们两人,所以一起站出来,躬身说道:“请问大人,有何吩咐?”

    “请尚方宝剑!”

    这一声石破天惊,堂上堂下,相顾而惊,然后便起sao动,而车江荣到底发抖了。

    “是!”林鼎和李壮图齐声答应,接着,老实不客气地从皂隶手里抢过绳子来,走到车江荣身边,一左一右,双双动手,极熟练地把车江荣捆了个结实。

    站班值堂的皂隶一看这情形,竟是真的要请尚方宝剑斩车江荣。这事非同小可,慌忙便去驱散闲人,皮鞭挥去,大声喝道:“走,走!请尚方宝剑了!看杀人到外面去!快走,快走!”

    老百姓都听说过有这回事,却从未见过其事,一半警惕,一半好奇,纷纷相询:“在哪里请?在哪里杀?”

    “杀人总不会在屋子里。大概就是前面那个空场。”

    于是听审的百姓,争先恐后往外走,都要到空场上去占个好位置,看刘青天请尚方宝剑斩恶人。

    “尚方宝剑”只代表一种权威,并非真的用来行刑,斩车江荣仍然要用宿迁县的刽子手。三声大炮,人头落地,老百姓人心大快,欢声雷动。刘天鸣“先斩后奏”,接着又鸣炮拜发奏疏,处置了车江荣,全力来对付卫虎。

    在狱中的卫虎,得到外面的消息,自然有些吃惊,他心里在想,刘天鸣倒也厉害,居然用假尚方宝剑斩了车江荣,这把假剑的底细不拆穿,自己随时可能送命。所以如今第一件要紧事,就是要催京里火速派太监下来。但京师一来一往,最快也得半个月的工夫,欲救燃眉之急,非得另出奇计不可。

    整整想了半夜,在棋腹中出仙着。他亲笔写了一封信,天不亮就派人送到行馆,写明“机密重情”,好让刘天鸣即时开拆。

    拆开一看,刘天鸣既惊且怒,同时也有警惕,卫虎真正是条毒蛇,稍微疏忽,为他反噬一口,就有性命之忧。

    “你们俩来看!”他把林鼎和李壮图找了来,拿卫虎的信交了过去。

    信上说,他风闻巡按大人的尚方宝剑,已经失去,如果能放他出狱,他愿意寻回剑来赎罪。

    “好大胆!”林鼎咋舌,“我倒服了此人了!”

    “请示大人,”李壮图说道,“卫虎已经承认盗剑,这封信便是亲供的铁证,该当有断然的处置。”

    “你们看呢,如何处置?”

    “照我看,”林鼎建议,“不如提审卫虎,着落在他身上要剑。”

    “不过,”李壮图接口说道,“这不宜公然提审。”

    那是当然的,公然提审,尚方宝剑遗失一事,就会外泄,所关不细。刘天鸣点点头说:“可以,马上提卫虎,等我来切切实实追一追。”

    于是,李壮图持了刘天鸣亲笔所写的手令,到宿迁县衙门提了卫虎来,另外在道观后面,找了一间相当隐秘的净室,作为问话的地方。

    在场的只有三个人,刘天鸣和卫虎以外,再一个就是李壮图,林鼎则在室外担任警戒,禁止任何人接近偷听。

    “这封信是你写的?”刘天鸣叫李壮图把那封信拿给卫虎看。

    跪在地上的卫虎,接过信来看了看又递回去:“是的。是小人亲笔所写。”

    “你何以说本院奉御赐的尚方宝剑,已经遗失?”

    “小人是听人所说。”

    “听谁说的?”

    “大人,”卫虎不慌不忙地答道,“道路流言藉藉,难以追究。”

    “既是道路之言,你在狱中,何以得知?”

    “不瞒大人说,狱中禁卒,原是小人过去同事。偶尔闲谈,所以外面的情形也略晓得些。”

    “这一说,是狱卒在传布谣言?”

    “原来是谣言!”卫虎神态自若,“那倒是小人过虑了。”

    他不但把狱卒传布谣言之事,轻轻推开,而且还表示了他是关切的好意。话虽说得妙,无奈刘天鸣也不是好对付的,岂肯就此放过?

    “慢来,你说是道路流言,我却从不曾听见过,显见得你另有所闻,快说实话。不然,哼!”

    刘天鸣冷笑一声,虽未明说,意思显然,是要用刑了。

    “大人,”卫虎异常狡猾,“皇天在上,小人不敢打诳语,一则是关切大人的前程,再则是想为大人立功赎罪,冒昧上书。谁知狱中听闻不真,误信谣言,请大人怜念小人一片血诚,不必再追究了吧!”

    “如何能不追究?须知遗失尚方宝剑,本院前程有关。倘或有人起下不良之心,想盗尚方宝剑,更是死罪。因此,本院为防患未然,亦不能不查。”

    “实在是无法查了的。就是大人打死小人,小人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他预备抵赖到底,刘天鸣知道再问无益,且先撇开这一层,问到另一个关节上。

    “卫虎,我再问你,”刘天鸣说,“你自道能寻回尚方宝剑,我倒不明白了,你到哪里去寻?”

    “如今是没地方去寻了。”

    “何以呢?”

    “大人既说尚方宝剑不曾遗失,又从何处去找?”

    话有讽刺的意味,刘天鸣听得出来,且不去计较。“那么,姑且就作为遗失了,你到哪里去找?”刘天鸣说,“你总有找得到的把握,才敢给我写信。是不是呢?”

    卫虎jian狡如狐,早就料到刘天鸣会用这样的话来套他,稍一疏虞,有了漏洞,便是惹火烧身,所以早就盘算好了,这时不慌不忙答道:“老实回大人的话,虽无线索,却有把握。不过在这里,却是束手无策。”

    “这话又是怎么说?”

    “小人在宿迁当差三十多年,地理极熟,认得的人多,凡事瞒不过小人的眼睛。如果大人肯放小人出去,明察暗访,不出三日,必有好消息来禀告。”

    这一番答话,回答得入情入理,滴水不漏,刘天鸣拿他无可奈何,只好还押。

    但是刘天鸣也不是毫无收获,因为这一下至少可以证实,盗尚方宝剑,的确是卫虎搞出来的把戏。

    在卫虎,一样的也不是毫无收获,虽然这封信等于自道“此地无银三百两”,但刘天鸣投鼠忌器,至少暂时要留着他这个活口。否则尚方宝剑,怕就很难再找得回来了——而卫虎,所要的就是这般能够拖延的时间,拖到京里刘瑾派人下来,自有石破天惊的结局出现。

    当然,刘天鸣不会无所行动,等把卫虎送回监狱,他随即将孙老师请了来,悄悄把经过情形都告诉了他。

    孙老师大吃一惊。“卫虎如此大胆!”他说,“这件事着实麻烦,老年兄倒要仔细,不要上了此贼的恶当!”

    “多承关切。”刘天鸣拱手道谢,“我请老年兄来,有奉烦相助之处。”

    “这自然,我岂能坐视,只是,”他苦笑着说,“我真想不出有何可以效劳之处?”

    “自然是老年兄办得到的。”刘天鸣说,“我想请老年兄权摄数天县印。”

    这个要求,大出孙老师的意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张华山与卫虎勾结甚密,我今天就要摘他的纱帽。”

    “噢,原来如此!”孙老师问道,“何不委县丞署理知县?”

    “县丞杨守文,不是张华山一路上的人吗?”刘天鸣问。

    孙老师点点头,仍旧面有难色。刘天鸣知道他为人老实,是怕署理县令,才智不胜,搞不过杨守文和赵士龙那班人,便替他解决一个难题。

    “老年兄,我知道你有所顾忌。现在赵士龙不在宿迁,我把杨守文派出去公差,调虎离山,你不患掣肘,还怕些什么?”

    “说实话,这‘百里侯’也不是好当的——”

    “唉!”刘天鸣不以为然,“难道九年考满,吏部把你选了出去当县官,你也这么说法?”

    想想也是,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凡事谦虚谨慎,且有巡按撑腰,这个县官也并不难当,因而拱手答道:“既然如此,我就遵老年兄的吩咐了!”

    当天下午,刘天鸣摆出全副仪仗,鸣锣喝道到了宿迁县衙门,此来是执行他巡按御史另一项分内之职掌,考查宿迁县的各项庶政。为此,一县的文武官员,一起在县衙门前站班,迎入大堂,依序参见。

    刘天鸣也就各人的职司,逐一查问明白。

    最后问到巡检赵士龙,张华山代为回答:“公差进京去了。”

    “是何公干?”

    “解送贡品。”

    刘天鸣也不问解送的是什么贡品,只板起了脸说:“前日本县百姓呈控车江荣的诉状内,多指控车某是受了赵士龙的庇护,才敢横行不法。本院按问地方,一向以澄清吏治为主,像赵士龙这样的人,容他不得。杨县丞!”

    “守文在!”杨守文急忙答应,心里却是一跳,平日他与赵士龙狼狈为jian,凡有油水都少不了他一份,所以这时听得巡按一喊,以为麻烦找到了他身上。

    哪知事出意外,刘天鸣是派他一桩差使:“杨县丞!本院委你去逮捕赵士龙,解到南京,听候法办。事不宜迟,你明天就携带文书起程。事须机密,不可让赵士龙闻风潜逃,千万,千万!”

    “是!”杨守文心想,总算命中有救,这差使不派别人派自己,大不了担个失误的处分,教赵士龙逃回他云南家乡,天高皇帝远,等于死无对证,那就一切都不碍事了。

    于是刘天鸣又说了些勉励大家奉公守法的话,结束了按问的工作。然后又当面宣布,第二天起开始行馆“会审”卫虎,本县的文武官员应该一起列场,以便作证或备顾问。

    第二天一早,天还不曾大亮,宿迁县民已如潮水般涌到,要看刘青天审卫虎,而且都打算着会像那天请尚方宝剑斩车江荣那样,说不定横行三十年、无恶不作的卫虎,授首就在今日。谁也不愿错过这看恶人下场的快心之事,因而争先恐后,秩序甚乱,不得不派出城守营的士兵来布岗。

    辰正时分,刘天鸣坐堂,依然是张华山和孙老师陪审。一城文武官员,遵照命令,早早到齐,衙参已毕,退到堂下,静听刘天鸣开口。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张大老爷!”

    “不敢!”张华山恭敬地回答,“请大人吩咐!”

    “贵县可还记得,我有一方端砚,留交贵县,转交无虚老和尚。”

    “是,是,我正要请示大人。”张华山很快地答说,“上次承大人见委,说无虚老和尚要到灵台山来观沧海,有一方端砚转交给他。自此以后,我多方打听,始终不曾听到无虚老和尚的法驾莅临海州的消息。这方砚台,如今是依然留在我这里,还是奉缴,请大人示下。”

    “请问,这方砚台,可曾带着?”

    “带着,在我轿子里。”

    “既如此,请派人取来与我。”

    张华山随即命跟班到轿子里取了那方“砚台”来,当堂呈上。刘天鸣仔细看了封缄,丝毫未动,便即高声说道:“今日堂上堂下,众目昭彰,等我把它打开来看,究是何物。”

    他人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所以也不懂他这句话是何用意。张华山是经手人,听得明白,明明说是一方砚台,此刻怎又说“究是何物”?内中怕有蹊跷!

    这样想着,努出双目,紧盯着刘天鸣的手,但见他拿着桌上的裁纸刀,割开封皮,真相大白,哪里是什么砚台?是一部书。

    “此是《洪武宝训》,”刘天鸣拿着书扬了一扬,取出夹在里面的一张纸,转脸递给孙老师,“老同年,请审视,可是你的亲笔?”

    孙老师看也不看,随即答道:“是我的亲笔。”

    “内中还有好东西。”刘天鸣随手把书页一翻。

    这一下堂下无不惊异,看来巡按大人会变戏法,《洪武宝训》中怎的变得出金叶子来?这事奇怪,但也有趣!

    张华山已知事情不妙,但心中警惕,类此事件,唯以沉着为上,所以安坐不动,心里只在盘算,等下如何抵赖。刘天鸣却又说话了:“若问这金叶子的来历,须请教孙老师!老年兄,”他把那张纸递了过去,“请作证!”

    “是!”孙老师接了过来,高声念道,“正德五年七月初八,宿迁县令张华山,持金叶五十六片,折银一千两,嘱托献赠新任巡按刘大人,力辞不得,无奈转达,刘大人特加封缄,并嘱记明缘由如上。”接着又念了自己的名字。

    堂下哗然,张华山嘿然。行贿有据,而这证据一直保留在自己身边,当堂开拆,众目所见,如何抵赖得了?

    “张华山!”刘天鸣放下脸来问,“你可知罪?”

    瑟瑟发抖的张华山,离开座位,跪在桌旁答道:“我知罪,求大人恩开格外!”

    “你自辱其身,已不堪再司民牧,听参吧!”

    这算是很客气的处置,张华山自己知趣,摘下头上的乌纱帽,往刘天鸣桌上一摆,黯然回身。林鼎立刻迎着他,引入别室,加以看管。

    “孙老师!”刘天鸣又说,“本院委你暂署宿迁县知县,即刻接印视事。”

    “只怕——”

    孙老师还想推辞,刘天鸣赶紧挥手止住了他:“勉为其难!”

    “是!”孙老师答道,“求大人早日出奏,另简贤能接替!”

    “好,好,你先辛苦几日。好在你的属员都在这里,赶快去接了事,加意整顿。宿迁县的百姓苦了多年了,你要格外尽心,体恤民艰!”

    话还未完,堂下高声欢呼:“青天老大爷!”有的竟跪了下来,朝上磕头。这番光景,着实令人感动。

    于是孙老师先退了下去,找到主簿、典史,径回县衙门去接印。“三堂会审”变成刘天鸣独主其事,这才开始提审卫虎。

    “何清!”刘天鸣喊。

    何清这时候的心情,跟前两天大不相同,先还想维护长官和同事,现在落到这个局面,已是爱莫能助;同时眼看刘天鸣如此受老百姓的爱戴,敬之如神,自己跟着这位“青天老大人”办案,光彩十足,所以一听呼唤,响亮地答道:“书办何清在!”

    “你看一看,犯人镣铐上灌的铅,可曾动过?”

    “喳!”何清答应着,缓步转身,从从容容走到卫虎身边,先看脚镣,后看手铐,均无异样。

    这就给了卫虎一个机会,等彼此贴近时,他说了句:“手下留情!”

    何清不敢答话,装作不曾听见,迅即回身,朝上说道:“启禀大人,验得手铐、脚镣的锁眼上,都是当日所灌的铅。”

    “这也罢了!”刘天鸣问,“看守的禁卒可曾到堂?”

    “已到堂伺候。”

    “传上来。”

    “喳!”何清转脸喊道,“何小义!”

    何小义便是那天当堂受领卫虎,曾为刘天鸣警告倘或“交不出人来,提头来见”的禁卒,自以为当差谨慎,无一差错,必蒙巡按大人褒奖,所以兴冲冲地上堂跪倒,报名磕头。

    “卫虎是你看守?”刘天鸣问。

    “是!”何小义答道,“蒙大人特别嘱咐,小人丝毫不敢疏忽。”

    “日夜都归你看守?”

    “是!小人到夜里,就在卫虎床下打地铺,不敢回家。”

    言多必失,这句话出了漏洞,“什么?”刘天鸣问,“卫虎睡的是床?”

    坏了!何小义硬着头皮答道:“是!”

    “犯人睡高铺,看守人睡地铺,你受了他家多少贿?”

    “冤枉!”何小义发急喊道,“小人如何敢受他的贿?再说,天底下哪里有卫虎送钱给别人用的事?”

    这一说,堂下都笑了!刘天鸣也知道绝无其事,只是恼他卖放人情,想小小惩罚他一下,因而点点头说:“我知道,受贿之事虽没有,同事的念头还在。既是重犯,关防理当严密,卫虎人在狱中,外面的情形,无不知道,我只问你,你懂看守的规矩不懂?”

    何小义知道这位巡按大人明镜高悬,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倘或抵赖,是自己找倒霉,所以磕头哀恳:“小人知罪。求大人高抬贵手,饶了小的。”

    “本当革掉你的差。看你诚心悔罪,本院从轻发落,打二十小板子!”

    何小义十分知趣,磕了个头,仆身卧倒,自己伸手到裤裆里夹好了“那话儿”,免得被震受伤,接着又自己把裤子一褪,静等他的同事来打他的屁股。

    刘天鸣看何小义实在是个老实人,心想,这顿板子不必打了,不打比打了好些。向行刑皂隶挥一挥手:“慢着!”他又向何小义说:“饶了你!”

    “多谢青天大人!”何小义喜出望外,连连磕头。

    “我问你,你以后看守犯人,该当如何?”

    “经大人教训,小的以后一定按规矩办事。回去第一件事,是撤了卫虎的高铺。”

    “卫虎要跟外面通消息,你又如何?”

    “回大人的话,小的不准他通!”

    刘天鸣表示满意:“你下去吧!谨慎当差才是!”

    等何小义诺诺连声地退了下去,在堂上跪着的卫虎,便成了千目所视的目标。刘天鸣一共问过两次,第一次是公开审问,只问了一件“一品衣”的来历,便即钉镣收监;第二次是私室密审,纯然为了尚方宝剑;此刻这第三次问,其实跟提堂初审一样,头绪纷繁,竟不知从何处问起才好。

    看着那一沓状子,刘天鸣定神略想了一想,有了计较。

    “卫虎!”他指着状子说道,“放告以来,本县百姓,告你的状子,连朱、陈一案在内,共有三十四起之多。本院服官多年,久在地方,像你这样作恶多端的官吏,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个不畏朝廷的王法吗?你说!”

    “小人岂有不畏朝廷王法之理,只以当差多年,得罪的人多,因此才有这么多状子告小人。其中真伪,瞒不过青天大人。”

    “照你这么说,这三十四张状子,莫非都是诬陷你的吗?”

    “是!”卫虎神色自若地回答。

    刘天鸣心里喝了句:真不要脸!随即又问:“这三十四张状子告些什么,你毫无所知,如何便可断定诬陷,岂不是先就存心狡赖?”

    这话问得厉害,但卫虎的无羞耻之心,和那份镇静功夫也真到了家,他用侃侃然的声音答道:“只因小人未做什么坏事,故而得知,必是诬陷。”

    这话一出,堂下嗤之以鼻的嘘声四起,甚至还有人低声咒骂的。

    “卫虎!”刘天鸣借此问道,“你听见了吗?”

    “这也无非是小人因公得罪了人,今天特意来羞辱小人的。”

    “哼!”刘天鸣冷笑一声,懒得再说这些,抽出鸣字第十三号状子,喊道,“何清!”

    “有!”何清答应着走到办公案面前打躬。

    “你把这状子的事由,念给卫虎听听。”

    何清懂刘天鸣的意思,不将状子直接发交卫虎阅看,是怕告状的名字泄露,所以不念告状人名,只朗声念着状子的内容。

    这是张检举状,告卫虎私通海盗黄甲山等人,经常接纳亡命之徒,而且不止于藏匿包庇,还纵容那些人作恶,sao扰乡里。

    等把状子念完,交回公案,刘天鸣问道:“卫虎,我不动刑问你,你自己实说吧!”

    “叫小人怎么说?天大的冤枉。”

    “有名有姓,指证明白,还说是冤枉?”

    “怎不是冤枉?”卫虎答道,“海州到本县,家家皆知黄甲山。孩子哭,只说一声‘黄甲山来了’便可以止哭。这样就算有名有姓,指证明白,小人不服。”

    “好一张利口,本院再还你个证据。”刘天鸣细看一看告卫虎的状子的摘由单,又喊:“何清,你再拿鸣字十九号状子念给卫虎听。”

    这一张状子是个叫王八的乐户所告,说去年年底,黄甲山来访卫虎,经常到他那家怡春院中去饮酒作乐,叫了姑娘侑酒侍寝,也得看他们高兴才有赏赐,否则非打即骂。而且经常闹事,狎客畏之如虎,只一看他们的影子,便都知机,悄悄溜走。

    到了除夕那天,大雪三尺,连个鬼都不见上门。半夜里黄甲山来了,要叫一个名唤“嫣红”的姑娘陪宿,偏偏嫣红死了亲老子,前一天奔丧回家了。王八赔不是,说好话,把所有院里的姑娘,都从热被窝里喊了起来,冻得瑟瑟发抖地在黄甲山面前排班,随他挑选。哪知黄甲山就只要嫣红,整整闹了一夜。

    第二天就是正德五年的大年初一,卫虎带了人来了。

    他带了一班人上门“砸窑子”,说得罪了他的贵客“黄大王”,把怡春院打得稀烂,王八的一条腿,生生地被砍断。还有个叫小鸭子的雏妓,只说得一声:“真晦气!”卫虎叫人把她剥得精光,在雪地里罚跪。

    事后小鸭子羞愤难当,哭到半夜,一套脖子上吊死了。

    “这不是你与黄甲山有勾结的铁证?”刘天鸣面色铁青地问说。

    “回禀大人,此是王八有意诬陷。小人是有个朋友,今年大年初一在怡春院争风吃醋,与王八打架,这个人与王八同姓,行三,不姓黄。黄甲山与王三怎好缠在一起?”

    “你真会赖!王八告你砍断他的腿,逼死小鸭子,这是另一案。勾结海盗,案情甚重,岂能凭你一面之词便可推卸?目前虽待缉拿黄甲山到案,一时无法指认,但既然时有往来,必有书信之类的罪证,须得仔细搜查。”刘天鸣当时看着左右说道:“请张守备!”

    张守备名叫张殿臣,是武进士出身,生得仪貌堂堂,弓马娴熟,但有勇无谋,而且本性忠厚,所以平常看不惯张华山和卫虎的狼狈为jian,却是无奈其何。这时听得巡按招呼,便闪身出来,上堂行了个戎礼,抱拳说道:“张殿臣参见按院大人!”

    他虽是武进士,却比刘天鸣早一科。因此,刘天鸣客气地答道:“不敢当!”接着又说:“为张守备设座!”

    等搬来一张交椅,摆在公案旁边,张殿臣告个罪坐下,复又问道:“按院大人呼唤,必有见委之处。”

    “正是要借重。”刘天鸣问道,“贵官职司城守,平日对卫虎勾结海盗,可曾听说过。”

    “是的。”张殿臣老实答道,“我也听说过,只抓不着他的证据。”

    “证据是一定有的,不过卫虎对这些罪证,藏得很严,亦是可想而知。”刘天鸣停了一下又说,“如今我想委请贵官多派人马,会同我的家将,一起到卫虎家去搜查。此案关系甚重,请贵官多费心。”

    “是!”张殿臣答道,“决不敢疏忽,请放心!”

    于是刘天鸣把林鼎和李壮图喊了来,当堂下令:“你们两人随张大人一起去搜查卫虎勾结海盗的罪证,要特别用心!”

    “喳!”林、李二人齐声答应。

    “卫虎胆大包天,无恶不作,说不定在他家还藏着什么违禁的东西,务必仔细搜查,不得遗漏。”

    林、李二人都明白,刘天鸣的意思是要他们附带找寻尚方宝剑的下落,所以一面答应,一面向上使了个眼色,表示会意。

    “张守备,”刘天鸣又说,“罪不及妻孥,搜查的时候,不可sao扰。”

    “是!”张守备站起身来答道,“不敢不守纪律。”

    发落了这一案,刘天鸣决定,还是要先审朱、陈一案。等吩咐何清提取此案卷宗,堂下观审的老百姓又sao动了,好半天才得静下来。

    “卫虎,”刘天鸣说道,“现在问你朱、陈一案。这一案的卷宗已有一尺高,首尾俱全,你实在不须抵赖。否则本院绝不容情,那是你自讨苦吃!”

    “是。”卫虎答说,“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就好。”刘天鸣看着案卷问,“你可是本年七月二十四续弦?”

    “是的。”

    “你娶的是什么人?”

    “是个妇人,娘家姓诸——诸葛亮的诸,夫家姓尤。”

    “怎么?是寡妇吗?”

    “不是寡妇,是弃妇。”卫虎信口胡扯,“她丈夫尤三不要她了,小人五十无子,看她生得宜男之相,所以央媒说亲,定了七月二十四迎娶。”

    “尤三为何不要他妻子?”

    “大人,”卫虎阴恻恻地一笑,“这是尤家的事,小人不晓得。”

    刘天鸣碰了个软钉子,心生警惕,卫虎其刁无比,倘或言语中轻率,自取难堪,堂上堂下的身份不同,怎么样也是一件失算的事。

    于是,他调一调呼吸,把自己的怒气息下来。他很冷静,知道这时候最容易发怒,而且也容易泄怒,把卫虎打一顿或者“动大刑”上夹棍,都是易如反掌的事,但堂下的老百姓,特别是那些在乡党之中受尊敬、头脑冷静的老百姓,心里不免有了疑问,觉得卫虎的话或许有道理,堂上恼羞成怒,加以刑罚。如果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自己就算失败了。

    为了这样的心得,刘天鸣不但神色自若,而且因为理得心安,在颜面上反显出罕有的冲和之气,他不自觉地以一种辨理的声调问道:“那么,你娶到了你妻子没有呢?”

    问得妙,答得更绝,卫虎做出黯然摇头的表情:“如果娶到了,怎么会有今天这一案?”

    “怎么说?”刘天鸣用急促的声调问,“照你的说法,是不曾把你的新妇娶到,还是娶错了人?”

    “不是娶错人,是——”

    “为何不说?”

    “说来惭愧,”卫虎答道,“这一案闹到今天这般田地,劳动大人从南京来亲审,都为的是小人吃了个哑巴亏。”

    “噢——”刘天鸣提高警觉,知道卫虎有套骗人的说辞了,“我倒没有想到,你还有吃哑巴亏的时候。”

    这句话调侃得很好,堂下发出笑声,这便是不信任卫虎的有力表示——卫虎不自觉地有些气馁了。

    “是,小人吃了哑巴亏。”卫虎到底是厉害角色,说得丝毫不露窘态,“那天花轿抬到门,打开轿门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是一顶空的花轿。”

    空花轿!堂上堂下无不诧异,堂下百姓,从未听说过有空花轿这回事,堂上的按院大人则是没有想到卫虎有这样瞪着眼说瞎话的回答。

    卫虎很厉害,刘天鸣心里在想,他的这个回答,出人意料,便有先声夺人之利。但是,卫虎的毛病太多了,什么地方也禁不住一驳,只要跟他平心静气周旋,不必妄动无名之火,能这样,才能收得导民守法向善的效用。

    于是他问:“何以是空花轿?你不觉得你这么说,是荒天下之大唐吗?”

    卫虎说他娶来的是一顶空花轿。然则何以不追究呢?他说他知道交涉也无用,这是“骗婚”,因为事先他就听说新娘不愿上轿,所以发现一顶空花轿不足为奇。估计情形,尤三夫妇早已逃出县外,就追究亦属徒劳,而且时已入夜,复有宾客要招待,一切都只有摆到第二天再说。

    这番捏造的话,编得入情入理,首尾俱全。刘天鸣心里在想,倘或提朱青荷到堂对质,一定在言语上敌不过卫虎,姑且不驳他这一层,问下去抓住了明显的漏洞,一并算总账也还不迟。

    于是他问:“照你这一说,那天你不曾见过朱青荷的面了?”

    “不但我不曾见过,一堂贺客,谁也不曾见过。”

    “贺客是些什么人?”

    “同事居多。”

    “听说你的人缘不错,同事自然都向着你,我也不必传证了。”刘天鸣讥刺了这句话便又问道,“第二天你如何?据说,你一早就到了县衙门?”

    “是。”卫虎答道,“本在假中,只因为出了命案。”

    “就是尤三嫂刺死陈德成一案?”

    “是。”卫虎心细如发,补了一句,“那时不知道是尤三嫂。”

    “现在呢?”刘天鸣也厉害,紧接着他的话问,“现在你可是知道了?”

    “现在也不知道。”卫虎其滑无比,一句有出入的话都不肯落下,“陈德成这一案是无头命案。”

    “那么,”刘天鸣问道,“如果我放你出去,可有把握破这无头命案?”由于自陈能觅得尚方宝剑那个试探不成功,卫虎已有戒心,摇着头:“日子隔久了,就算领下‘海捕文书’遍天下去访,也没有把握。”

    一套再套,套不出卫虎的话来,刘天鸣只好仍旧回到原处。“你人在家中,怎的知道出了命案?”他问。

    “小人虽在家中,照常办案,自有眼线来报。小人心想,既有命案,县大老爷必得相验。天气太热,尸首摆不起。再说趁早风凉也好办事,小人估量县大老爷一早就要下乡,所以连夜赶回衙门来伺候。”

    “哼!”刘天鸣冷笑道,“照此看来,你倒是个谨慎奉公的人。”

    卫虎大言不惭地答道:“小人一向谨慎小心。”

    “对了,你谨慎小心得很,所以行事不落痕迹。不过这一案支离忒甚,你想掩饰也掩饰不了。我问你,到了陈家,你跟张知县说些什么来着?”刘天鸣蓦地里把惊堂木一拍,“实话说!”

    这一吓有些效验,卫虎疑心张华山已经把实情告诉了刘天鸣,如果捏造一番供词,两下不对头,就难以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