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我眼见她好像很尴尬的样子,很是贴心的说了一句:“柳姑娘若是见客不方便,那就算了。我也不过是听十七提起过她的名字,便想着听一听她的琵琶。” 红姨的脸色随着我的一句“十七”变得很惊讶,又随着我的一句“十七提过她的名字”而变成非常巨大的惊讶,眼神在我和舒十七之间逡巡了一圈,支吾的说:“方便的,方便的。奴家这就去叫她上来。” 目送红姨掩门而去,我问舒十七:“你是不是不经常过来啊?” 舒十七问:“怎么说?” 我说:“怎么好像她们都不怎么见到你的样子,你一出来都变得很惊讶。哎话说回来,这柳依依是怎么回事……我一提她,红姨好像很惊讶?” 皇祈在旁插了一句嘴:“但凡长了脑子的就能看出来,是柳依依仰慕舒公子。” 我想了想,说:“你这话说的不对。我也长了脑子,我就没看出来——哎不对啊,你这话莫非是在说我不长脑子?” 皇祈笑着给我添了碗茶:“这次倒是反应快。” 舒十七说:“柳依依是我四年前偶然在南方遇到的,当时她家道中落,险些沦落成乞丐。我见她是个材料就带回来栽培,她很感激我,仰慕谈不上。” 皇祈摇着玉折扇,笑着接口:“女儿家的心思,舒公子恐怕不了解。感激之情化成以身相许的,这世间也不计其数。我倒觉得这柳依依相貌很好,一手琵琶也弹的出神入化,瞧着性子也温软,很是一朵解语花。舒公子不如成全了她,便是做不了侧室,收成侍妾,想必她也是愿意的。” 我心说,这女儿家的心思,舒十七作为一个大男人所以不了解,你皇祈难不成是个女人么?你是怎么了解的?!想着眼角就不由的瞟了瞟皇祈的大腿根。 皇祈显然瞬间领悟了我那一瞟的含义,回过头来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舒十七轻笑了一声,说:“感激之情也不一定就得以身相许啊,我和安子还是青梅竹马呢,也不见得安子想嫁给我。” 我想这怎么说着说着就又扯到我头上来了,但是我正端着茶碗喝,不太方便说话,就升调的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敲门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十来个女子鱼贯而入,齐齐站成一排,那叫一个姹紫嫣红芳芳菲菲,全都低着头行礼,齐声说:“见过三位公子。” 我被吓了一跳,“噗……”的一声就把嘴里的茶喷了。舒十七抹了一把脸,皇祈倒是眼疾手快,拿扇子挡住了,此时也甩了甩扇子上的水珠。 红姨在下首赔笑道:“惊扰了姑……公子,实在对不住。”说完递上来一块手帕。 我还没来得及去接,舒十七已经笑着从怀里掏出手帕来帮我擦了擦嘴,然后随便擦了擦自己的脸,跟红姨说:“不用这么多,留两个弹唱的好的,其他人下去招待客人吧。” 红姨低声说:“是。” 然后房间里面简直就炸开了锅了。 美女甲说:“奴家不才,弹得几首筝曲,愿为公子助兴。” 美女乙说:“公子曾说奴家唱歌好听的,公子许久不来了,今次好不容易来一趟,让奴家留下给公子唱几曲吧。” 美女丙说:“才不是呢,公子曾说奴家的歌喉像夜莺,夜莺唱起歌来最是动听了。你昨日不是还染了风寒么?声音都还哑着,怎么能入公子的耳朵。” 美女丁说:“你们两个争什么?两个都是只会唱歌的,比的了我可以自弹自唱么?公子说奴家是琴歌双绝的,你们两个比得了么?” …… 我心想这是个什么世道,被人比做只飞禽有什么好得瑟的么?这是个什么情况啊,青楼女子可真是艺高人胆大啊,争起客人来竟然如此的当仁不让,也不知道舒十七一般点姑娘的时候打赏多少,能让她们争的如此头破血流?真是让我这个据说“好教养”的“大家闺秀”开眼啊。 我眼角抽搐的目瞪口呆,皇祈别有深意的看了舒十七一眼,然后别有深意的眼里含笑。红姨也很是尴尬,正要出声喝骂,只听得外面幽幽传来一声冷冽的女声,说:“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们胡乱吵闹?” 十来个原本都快打起来了的姑娘顿时静的鸦雀无声,齐齐的低了头,嗫嚅的说:“依依姐。” 然后柳青色的衣摆一闪,一个瘦高的女子怀抱琵琶而入,脸上薄施粉黛,远山眉弯弯。大大的杏眼微阖,并不行礼,只是微微低头,欠身说:“公子。” 舒十七笑了笑:“依依来了。” 我在心里偷笑了一声,哎哟,依依。这称呼,好不亲密啊。 却没想到正促狭的笑着,一抬头正好撞上皇祈的视线。我笑容一顿,皇祈见了,却突然笑起来,笑的那叫一个让人胆战心惊,那叫一个貌似无害,那叫一个让我想跪下说一句:哥!有啥事儿您说,您能别笑了不? 旁边一个小厮搬来红木圆凳给柳依依,然后所有人鱼贯而出。柳依依双目含情的看向舒十七,问:“公子今日想听什么?” 舒十七看着我:“想听什么?” 我望了一把天花板,心想,听什么好呢?这琵琶的名曲,有什么呢?……梅花三弄?这是……琵琶还是古筝呢? 皇祈好笑的看着我,对柳依依说:“听闻柳姑娘当年以一曲《无欢》技惊四座,不知今日我等是否能有这个耳福。” 柳依依一直看着舒十七,闻言,这才转眸看了皇祈几眼,然后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我觉得很不像笑容的笑容,说:“原来是楚王驾到,真是有失远迎。那这位小姐是右相千金温玉瑶,还是鼎鼎大名的太皇太后慕容以安?” 我心里一惊,心想这人是个当妃子的材料啊!当个青楼女子,真是太屈就你了不知你有没有意愿加入后宫的大团体?亲,加入包邮哦亲! 舒十七喝了口茶,伸手把我发髻上落下的一缕头发束上去,跟柳依依说:“楚王愿意听什么,你弹什么就是。” 柳依依欠了欠身子道了声“是。”然后手腕一转,一片叮咚,已经奏了起来。 我原以为柳依依只是会奏琵琶,却没想到她原来是边弹边唱,而且那歌声琴声,我只能说,对不起了玉瑶,但你真的不及她。怪不得柳依依的名声如此大,也怪不得那群美女甲乙丙丁那么怕她。 青楼,果然是一个用实力说话的地方。 “风轻雨浅意难筹,箫声呜咽笛声悠。 君且对酌饮杯酒,妾自抚琴舒鸣后。 纤手觥筹互对眸,怎知彼心映谁秀。 曾言相携共白头,旧景已失无处求。 倾颜以顾无欢楼,琴歌断肠几时休。 无欢楼上曰无忧,却道天凉好个秋。” 我听得眯起眼睛,舒十七见了,笑了一声,给我添了碗茶。 一曲唱罢,房间鸦雀无声。我心想你们这两个人怎么这么不解风情,人家唱完,就算不打赏也得捧个场不是?于是尴尬的鼓了鼓掌。 我掌声还没落,便听得皇祈在一旁突然逸来一声笑,道:“无欢楼上曰无忧,我早该想到,舒公子既承了这无忧楼,自然也该是舒无欢的高徒、安子的师兄才是。” ☆、忽闻水上琵琶声 我和舒十七对视了一眼,舒十七笑道:“没想到王爷也听过家师的名字。” 皇祈笑着说:“舒无欢的名字,这世上没听过的人少。也只有她,被皇兄钦点为太师,还敢抗旨不遵,拒不出任。” 我听的一愣一愣的,心说这事儿我怎么没听说过啊。不过,师父当年这么厉害的啊?皇昭钦点为太师都敢拒不遵旨,比我有骨气多了。如果当年我不遵旨入宫,今天是不是就不是这一副光景了?不过转念一想,不对啊,师父是女的啊。这皇朝……好像还没听说过女子在朝为官的吧。 舒十七笑了笑,缓缓道:“王爷好灵的耳目。当年先皇下的可是道密旨。” 皇祈的双眼一眯,我生怕他俩杠起来,暗道一声“不好”,来不及细想,整个人已经扑在桌子上横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干笑着跟皇祈说:“你们两个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皇祈被我吓了一跳,皱着眉头一把将我从桌面上扯下来,一边斥:“好歹也是做人祖母的人了,行为举止一点样子都没有。在家里这样也就算了,在外面还疯。” 我特别尴尬的被他一顿骂,摸了摸鼻子,说:“那个,曲子好听么?” 舒十七帮我擦了擦袖口上蹭到的茶水,转头跟柳依依说:“几月未见,你倒是进步了不少。这首曲子也练的纯熟很多。” 柳依依低着头说:“公子喜欢的曲,依依一刻也不敢懈怠。” 我眼神在她和舒十七只见逡巡了几圈,心说这皇祈果然是个混惯了风月场的人。我瞧着柳依依那清冷的性格,好像只有对着舒十七的时候才会露出小女儿的娇羞来。 这时一双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升调的“啊”了一声,只听十七笑道:“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也没听见。” 我说:“啊?什么?” 舒十七说:“我适才在问你,这首曲子师父曾教过你,你练的如何?” 我练的如何,自然是不如何。这么多年只顾读兵书想家国大略,什么莺莺燕燕都离我远去了。于是咳了咳,含糊的说:“嗯……还好吧。” 舒十七闻言乐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什么叫还好‘吧’?弹一下我听听。” 我哭丧着脸,“啊”了一声,说:“这不好吧?再说了,我给你弹曲,客官你给钱不?” 舒十七“噗……”的一下就把茶喷了,一边狼狈的擦嘴一边咳嗽,好不容易缓过来,好笑的看着我说:“给,给。你要多少,一百银叶够不够?” 我干巴巴的说了句“够了”。然后转过头看了看柳依依,向她伸出手,说:“柳姑娘,可否借你的琵琶给我用一下?你家公子非让我弹。” 柳依依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舒十七,说:“我的琵琶是公子亲手所赠,概不外借。” 我先是诧异了一瞬,旋即了然的“哦……”了一声。心想这琵琶既然是舒十七所赠,那估计对她来说是个定情信物,那我不用便不用吧。何况这里是青楼,她不借我,别人那里也多的是。于是把摊开的手收了回来。 却没想到舒十七咳了一声,对柳依依说:“不过一把琵琶,借着用一下,也不至于弄坏了。” 于是我又把手伸了出去。 柳依依瞅了舒十七两眼,冷冷的说了一句:“我不。” 于是我又把手收了回去。 舒十七说:“我明日再让工匠制一把新的给你。这一把用了几年,也该换了。” 于是我又把手伸了出去。 我是真心觉得,事已至此,柳依依一定会把琵琶递给我了。先不说是舒十七反复要求的,就说舒十七允诺送她一把新的,也已经很可以了。更何况我也没说这东西借给我就不还,用完了还是她的,她还能再白得一个新的,怎么说也不是亏本买卖。 但我实在低估了柳依依的倔强。她定定的看着舒十七,良久,坚定的从薄薄的嘴唇中吐出两个字——“我不。” 我极其非常以及特别尴尬的又把手收了回来。 舒十七蹙了蹙眉,张口还要再说,可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急忙开口打断他:“十七!那个……我们找别人借一把么,反正,反正你这无忧楼这种东西也多的是,何必为难柳姑娘呢。” 舒十七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柳依依一眼,呷了口茶,转身打开对着舞台的门,对着楼下道:“红姨,挑把琵琶拿上来。” 我总算心里嘘了一口气。 结果舒十七转回头来,上下看了一眼柳依依,说:“没你事了,你下去吧。” 我的心一下又提回到了嗓子口。 我尴尬的看着柳依依,觉得这舒十七实在是太不解风情了。你好几个月才回来一次,人家柳依依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你却这样凉薄,实在是不解风情,大大的不解风情。 果然,还没等我想出来怎样安慰,柳依依惊讶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一抬手就把琵琶摔在了地板上,把刚跨进门的红姨吓了个半死,一下就跪在地上给舒十七赔罪。 琵琶摔了个粉碎,我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原本该出现在话本子里的一幕,接着看向皇祈,却发现他眼里全都是笑意。我心说你这人怎么唯恐天下不乱,都这样了你还笑! 舒十七皱着眉说:“我教你四年知书达理,可不是让你摔琵琶的。你便是不念着这琵琶陪了你四年,也该想着这琵琶好歹是你救命恩人亲手所做,世间只此一把。” 我心想,哦?救命恩人?怎么又出来了一个救命恩人? 柳依依凉薄的一笑,含泪对舒十七说:“公子若还记得这琵琶是你亲手所做,就该记得依依四年前说过的话。这四年来你全看在眼里,此刻却为何要来如此羞辱依依?” 说完柳依依一把拂袖,转身就走。跌跌撞撞跑出去的同时,撞倒了一个紫檀木圆凳,一架玛瑙金珠屏风,和一个前朝古董花瓶。 我长大了嘴巴看着这一幕,心想,这,这,这是部史诗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