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阿梨从马车上下来,脚刚落地,便见父兄俱从回廊处过来,走得极快,片刻便已经到了面前。 阿梨看着面容焦急的父兄,忽的心里一委屈,害怕、畏惧、后怕、羞愧所有复杂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眼睛便湿了,上前抱住父亲,委屈道,“爹爹……” 苏隐甫只稳稳把女儿抱进怀里,拍着她的肩,安慰着女儿。“爹爹在,爹爹在……是爹爹不好,没保护好你,是爹爹不好。” 苏隐甫拍着女儿的背,看着从马车上下来的李玄,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在这漆黑的夜里,犹如熠熠生辉的星子一样,在他脑中划过。 苏隐甫微微松开了手,朝旁边的苏追道,“阿追,送你meimei回去休息。她睡不安稳,你受累守着些。” 苏追自无二话,阿梨亦松开了父亲,又怕爹爹误会李玄,便解释道,“爹爹,是世子救了我。我被人下了药,世子带我出了宫。” 苏隐甫只轻轻颔首,温声道,“爹爹知道,你放心,回去歇息吧,明日一睁眼,便什么都好了。回去吧。” 阿梨安了心,轻轻点了点头,又看了眼李玄,朝他屈膝谢过,才随兄长回去。 兄妹走远,苏隐甫静默良久,却是忽的上前,深深鞠了一躬,李玄吓得忙去扶他,怎敢受阿梨父亲的一拜。 苏隐甫却是结结实实鞠躬了,诚恳道,“世子大恩,我这一拜,世子受得起。” 李玄来的路上,虽也迁怒过苏家,怪他们没有照顾好阿梨,但到底只是心里一想,眼下见头发花白的当朝阁老,朝他这个晚辈这样一拜,又是阿梨的父亲,心里再多的气,也都散尽了。 他扶住苏阁老的手,沉声道,“阁老不必言谢,是晚辈该做的。” 苏隐甫深深看了面前的郎君一眼,清瘦挺拔的郎君,只站在那里,便犹如一株高不可攀的松竹,这样的人,也许不是小娘子们最喜欢的温润如玉的类型,却是最能托付终身的人。 更何况,李玄这样喜欢阿沅。不是如薛蛟那般恨不得毁掉的喜欢,是珍之爱之重之的喜爱。 他们之间,还有岁岁。 仿佛羁绊牵连,到最后的关头,才发现,其实最早被羁绊的,也是最终的归宿。 他原想等一等的,可形势容不得他等,阿追的事,犹如即将捅破的窗户纸,一朝破了,他也好,阿追也好,便无人再护得住温室里的花。 还有宫里人虎视眈眈…… 谢泽父子不在,谢老太太说话不顶用,谢家……谢家不能信…… 苏隐甫微微闭了闭目,脑中千头万绪闪过,定在一个画面上,他的妻子谢云珠,躺在榻上,奄奄一息之时,只求他,保护好阿沅。不做谢家的傀儡,不做……,只做自由自在的阿沅。 苏隐甫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慢声开口,“世子,若有一日,大厦将倾,你可会护在阿沅身前?” 李玄微微一怔,几乎毫不迟疑答,“自然,我生她生。” 问过之后,才品出一丝不对劲来,大厦将倾,苏阁老这话什么意思,苏家要出事?还是谢家要出事?会牵连到阿梨? 苏隐甫却只是继续问,“若她拼了命要扶那将倾的高楼,世子待如何?” 李玄亦道,“以身替之。” 苏隐甫听到这里,心中已有决断,忽的长身一拜,然后起身,道,“小女便托付给世子了。” 李玄一怔,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便见面前的苏阁老起了身。 他一脸郑重地道,不像是玩笑话,“世子,明日来府上提亲吧。” 第80章 听到这句“世子, 明日来府里提亲吧”,李玄的第一反应,却是下意识蹙眉, 忍了忍, 才克制着开口,“纵使不定亲, 我也会护着她。您今夜的话,晚辈只当未曾听过。” 面前人是阿梨的生父, 李玄实在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 但连他这样的外人都知道, 阿梨于苏家有多深的感情, 苏隐甫这番话,端的是一番慈父心肠, 可再往细处想,不也如他从前所作所为一般无二。 难道苏家出事,阿梨独善其身, 便会过得好? 苏隐甫抬眸,凝视着面前隐忍的郎君, 一直紧绷着的面上, 却真正露出了点笑容。 世间男子于女子, 若说其爱, 无非三种, 爱其相, 重其品, 珍其人。 若说在今夜之前,李玄从不是苏隐甫满意的女婿人选,那从今夜过后, 他在苏隐甫心里,至少已经比眼下出现的其他任何人,高出不止一截。 在这之前,苏隐甫从未把李玄的喜欢,放在心上过,倒不因旁的,盖因他自己也是男子,明白男子的劣根性,得不到便愈发渴求,但倘若得到了,反倒弃之如敝履。 阿沅与李玄有过一段,那是李玄的求而不得。 倘若阿沅当年回到李玄身边,那这求而不得,自然便不在了,李玄也未必会多珍惜阿沅,照旧会娶妻生子。 在苏隐甫看来,李玄不过是占有欲作祟,另还有个岁岁夹在其间,才让未有挫败的世子爷,朝阿沅低了头。 可今夜的李玄,却实打实叫苏隐甫都是一愣。他方才的话,三分真七分假,只是没想过,李玄会回绝得这样快,毫不迟疑的模样,言语之中甚至流露出为阿沅不值的情绪。 思及此,苏隐甫摇头一笑,道,“世子如何护她?如若护得住,我又怎肯将她交于旁人。我答应过她母亲,护她一辈子周全,可我身处这个位置,有的事,不得不做。若不做,我对不住旧人。可做了,势必会牵扯到她,非我所愿。” 李玄脸色微沉,从未见过苏隐甫这幅模样,内阁之首,纵使还有个与他平分秋色的公阁老,二人相争,也为见他这般过。 什么事情,让堂堂阁老这副豁出去的样子?牵扯到阿梨,阿梨才归家多久,旁人恩怨又怎会牵扯到她? 李玄只微沉面色,垂眸思索着。 苏隐甫却是看了眼漆黑的天色,拢了拢披风,温声道,“今夜之事,却也是我唐突了。世子回吧。” 李玄回过神,抬眼看苏隐甫,他身后是微黄的烛光,从身后照过来,影子落在身前,苍老的脸隐在半明半暗之中,仿佛即将要被黑暗罩住一般。 他心头蓦地一跳,朝后退了一步,拱手道,“今夜多有冒犯,晚辈告辞。” 苏隐甫目送他,见他要放下帘子时,淡淡说了句,“明日起,苏府为小女选婿,世子慢走。” 说罢,不等李玄的反应,苏隐甫已经转身,朝回廊处走去了。 李玄拉着帘子的手僵住,终于啪的一声将帘子丢了下来,冷声道,“回府!” 却不说回到府里,世安院书房的灯,如何燃了一夜。 却说阿梨这头,起来洗漱后,正带着岁岁用早膳,却见爹爹过来了。 一袭深灰直缀,灰扑扑的颜色,旁人穿着只显得黯淡无光,在苏隐甫身上,却有种出世的仙气。 阿梨忙起身,招呼父亲,“爹爹做,您用早膳了吗?” 苏隐甫与大多数父亲一样,对着女儿倒是疼爱得笑着,好脾气道,“还未用。” 阿梨闻言,自然很快叫冬珠再端些早膳来,又亲自给爹爹舀了白粥,递过去,孝顺道,“那爹爹用一些吧。我先前看书里说,人若不用早膳,久坐容易发昏,爹爹平日又总在书房里窝着,实在不该不用早膳。” 这话带着几分女儿对父亲的亲昵,苏隐甫自是很受用,含笑应下,一勺一勺用着女儿亲自舀的粥。 温热的粥下肚,五脏六腑都先暖起来了。 等祖孙三代用得差不多了,下人上来撤了碗筷,苏隐甫便示意嬷嬷,道,“带小娘子出去走走……” 嬷嬷也是聪明人,自晓得主子间是有话要说,便立即应下,带了小主子出去后,又喝令众人不得靠近。 阿梨见怀里的岁岁被抱走,才有些疑惑地看向父亲,主动问,“爹爹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 苏隐甫只沉吟片刻,倒未曾想太久,他昨夜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只是,他疼惜的目光落在女儿面上,日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照得小娘子肌肤透亮,柔软天真,像没吃过什么苦一样。 如若可以,他也不愿意将她托付给其他人。 她出生的时候,才那样大一点点,他是从未想过要有后代的人,可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仿佛一下子无师自通,一点点学着如何做一个父亲。 片刻,苏隐甫便开了口,温声道,“阿沅,爹爹有一件事,想同你说。爹爹打算——为你选婿。” 阿梨原认真等着,听到选婿时,眼睛不自觉睁大了些,却没急着开口,低头想了片刻,才轻声问,“是因为昨天女儿在宫里的事吗?” 苏隐甫轻轻颔首,尽可能把朝中局势说得简单些,“你母亲的母族谢氏,自高祖起,出了七位皇后,三位皇贵妃,一位贵妃。可以说,谢氏一族的荣耀,尽数维系于此。你舅舅谢泽想改变这种局面,一去边陲就是十几年,妻儿尽数扎根与边陲,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够改变谢氏那些老古董的念头。” 阿梨抬起眼,忽的想明白了,“所以太后那么喜欢我,是想让我进宫?嫁给皇子?” 苏隐甫颔首,又摇头。“大皇子至今十三,未到娶妻的年纪。如今,谢氏这一代的嫡出娘子,最大的不过十一。” 阿梨听到这里,脑中出现了个可怕的猜测,却又觉得匪夷所思。谢家嫡娘子自然娇贵,又才十一,自然是嫁给皇子。 太后是想让她嫁给陛下,不对,不能用嫁,皇后入宫,才是嫁娶,她进宫,不过一句口谕。 兴许,太后看在她与她同出一族的面子上,会替她在陛下面前争取,也许能争取到一封圣旨。 然后呢,一封冷冰冰的圣旨,便决定了她的后半生。 她要在那深宫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熬着,皇帝来了,她欢欣雀跃,皇帝不来,她则犹如怨妇般,苦苦等着。 熬过一年又一年,说句大不韪的话,皇帝大她那么多,也一定死得比她早。她是不是该感恩戴德,本朝没有活人殉葬的先例。 还有岁岁,他们一定不会允许岁岁进宫—— 想到岁岁,阿梨心里的害怕,一下子被骨rou分离的痛苦所取代。岁岁的存在,就犹如一颗定心丸一样,在苏州也好,现在也好,只要一想到岁岁,阿梨慌乱的心,任何时候都会镇定下来。 她整个人冷静下来,尽可能理智思考眼下的局面。 现在回忆起来,那日她拜见陛下时,陛下一口一个晚辈侄女,应该是没有动让她入宫的心思。 现在也可以排除掉贵妃,贵妃不喜她,自然不会想她入宫,那酒里的药,应当也不是她的手笔。 唯有太后,但偏偏太后是最不好推辞的,于公,她是太后,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于私,她是她的外祖姑母。 她既是晚辈,又是臣女,太后一句话,她毫无还手之力。 为今之计,只有在太后下旨之前,早早定了人家。 定亲都不够,她必须早点嫁人,只有她真的嫁人了,太后才不会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 阿梨飞快思索,已经明白,爹爹提出选婿,的的确确是斩断她进宫可能的唯一方法。再昏庸的皇帝,也不可能夺臣妻,太后再大,也不能一道圣旨逼着她和离,再让她入宫。 这般,倒不如不要在她身上花心思,索性再去谢家庶出旁支里再找几个适龄娘子出来。 短短一刹那,阿梨已想明白其中的利害,也没继续纠结了,更不愿意作哭哭啼啼状,只抬头望着爹爹,轻轻点头道,“女儿知道了。只是,短时间内,如何选一个合适的人选?”她轻轻垂下眼,吐露心事,“虽是迫不得已,但嫁人便是嫁人,若是嫁了,便是一辈子的事,那人若待我不好,待岁岁不好,纵有爹爹兄长替我出气,我难道又能任性再和离一回?” 这便是阿梨心里最不愿意去琢磨的事情,如果不是入宫和嫁人摆在她面前,逼得她不得不选其中一条路,她绝不愿意考虑嫁人的事情。 把余生寄托在一个男子身上,寄希望于须臾缥缈的宠爱,这是天底下最不易走的一条路了。 但片刻,她又劝自己,为什么要把希望放在男子的爱上? 她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娘子了,情爱的滋味,她不是没有尝过,苦时多于甜,烦闷时多于欢畅,沉浸其中的时候,甘之如饴,但抽身而出后,才会明白,陷于情爱,反令人失去自我,患得患失。 她抽身得早,其实并没吃什么苦头,可眼下回想起来,依旧是觉得后怕的。 那就找一个合适的,天底下的婚事,哪能件件都如秦二哥与章嫂嫂那般,破镜重圆,冲破世俗的枷锁。 更多的,还是相敬如宾,彼此支撑起一个家。 纵使那般,也算得上一桩良缘了罢。 哪有那么多天定姻缘,人活于世,岂能事事尽如人意,姻缘一事,更没必要再强求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