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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宝斐然 第180节

    他想让她等他,等他再度站到她眼前。

    可是他已经看明了她。她爱他。

    他不怕她筋疲力尽中将目光看向别人。他只怕她筋疲力尽,从此过不好这一生。

    对于一个二十七岁的女人来说,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该背负爱的包袱。

    又回到那片乌黑的流石滩了,无边无际,风声猎猎。漫天飞舞的彩色风马旗中,他看着谈说月的双眼,说,mama,我好像学会放手了。

    “斐然哥哥,别放弃好吗?”方随宁站在不碍事的一边,只能哭着反复地说:“别放弃,你想想明宝,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样了可是她很不好,她很不好,那天她问我葬礼是什么时候,她说随宁,我总觉得他还没走。活下来是第一步,醒过来是第二步,”方随宁斩钉截铁地说,“你是天才,你什么都做得好什么都做得到,将来你们结婚我给你们登台唱戏,我给你唱《龙凤呈祥》,‘昔日梁鸿配孟光,今朝仙女会襄王‘……”

    那些尼泊尔医生喊的话,方随宁一句都听不懂,她只死死地盯着那条线,盯着那条线……

    也想看看婚礼殿堂的白,是否与别处的白不同。

    “等我回来”,依稀记得他说过这样的话。后面跟着什么?那天他拿着卫星电话,和河岸边找信号,想要电话接通后,叫她一声babe,后面再跟一句宝贝。

    医疗专机于凌晨抵达北京,刚刚历经生死一线的男人,被送入向微山合作的实验病房。来自全球的专家通过远程会诊与智慧医疗为他进行了手术。

    他只是活下来了,但什么时候苏醒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做出承诺。

    宁市的十二月末也像春天。商明宝见方随宁时,穿了一身黑色的风衣,仪容端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着。

    方随宁开车,带她去市中心的一座别墅区。

    “不办葬礼了,人没找到,怎么办呢。”方随宁扶着方向盘笑笑,“一办起来,动静难免让外公知道。他吃不消的,人老了特别容易感怀,看个新闻都要抹眼泪。”

    “你后天又回法国了吗?”商明宝问。

    “嗯,跟团里的合约还有一年就到期了,等到期了我就回来。”

    “我会常替你去看爷爷。”商明宝道,不是客套。

    红灯了,方随宁踩下刹车,伪装平静的手握死了方向盘。

    “你这半个月,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了吗?”她深呼吸,微笑着转过脸,端详着商明宝素净淡妆的面容。

    商明宝只回了个“嗯”。

    强烈的痛会雨过天晴,缓慢的痛却如阴雨连绵。方随宁放下心来。

    其实出院的这些天,商明宝耳朵里的幻听越来越严重,回到家里了也是如此。她能自如地走动了,总是循着那道声音,安静的,平静的,眼前白茫茫一片,似乎知晓穿过迷雾就能抵达他所在。

    苏菲总是跟在她身后,不敢惊醒她,轻手轻脚地跟着。如果她有不吉利的动静,她一定会死死拉住她。

    那日下午,商明宝跟着声音不停地走啊走,耳边是鸟虫鸣,鼻尖是花草香,太阳温温热,海风徐徐拂。她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就在深水湾花园的深处,绣球花的影子给她当被盖。醒来后太阳还没落,一只鲜绿的蟋蟀从她眼前蹦跳而过,她忽觉鼻酸。

    向斐然的声音绝不会带她到险境。

    他带她到最美的地方,让她重看人间颜色。

    那日后,她开始吃饭,开始睡觉。温有宜抱着她,留着泪说mama对不起你。一个母亲,把女儿身上所有的苦难都归因给自己了。

    商明宝嘴里塞着饭,咀嚼的腮帮子酸胀起来,终于伏在她怀里声嘶力竭地大哭了一场。

    市中心的花园别墅是独栋庭院,隐私很好,邻里间只识得车不识得人。

    方随宁钥匙开了院子门,“这是斐然哥哥的房子,但一直没来住过。”

    院子里的草本灌木都败了,只剩一株地栽芦荟活着,活在不起眼的角落,被白色山茶花的绿影盖着。

    方随宁在步汀的尽头止步,回眸来,将一张门卡递过去:“你去吧,这是他的房子,你知道他这人领地意识可强了,我可不敢不请自入。”

    商明宝抿了抿唇,牵起一个苍白的笑:“你明明最喜欢干这种事。”

    电子门锁启动,入目明亮,满是上午十点的太阳。

    太久没通风了,灰尘是死的,随着活人的进来而活。

    商明宝没有掩鼻,目不转睛地、缓缓地环视着这间房屋的玄关、厅堂与楼角。

    她从没来过。三十岁生日那晚,他曾邀请她,但她很快去了纽约。

    高跟鞋在实木地板上发出一声声的敲击声,在空荡的空间内回响着,自一楼至二楼。

    卧室的门锁,是她曾赞叹过漂亮的一款。她都忘了,也许只是随口一夸吧,此刻看到方才想起。

    这是一间与衣帽间打通的套卧,北美黑胡桃木打造的衣柜,鞋履、包与长短衣物布局分明,玻璃门后的灯带亮着,透出所挂衣物的影子。

    她以为是向斐然的衣物,还是……该说是遗物?屏着呼吸拉开柜门,猝不及防看到的,是一排女士的衣服。

    粉色的睡袍,白色的真丝睡衣,百褶裙,西装外套,露背礼服,卫衣,他送她的蓝色冲锋衣和内胆……

    都打包丢掉了。

    是啊,被打包丢进了属于他们的新房子里。

    她的旧物,比她更早地住进了这间新房。

    商明宝想,她也许是不正常了,才会精疲力尽地躺到那张床上,躺在向斐然平时睡的那一边——总是他睡右边,她睡左边,左手揽她,右手还能批改论文。

    这枕上没有向斐然的气味,只有日复一日的太阳与灰尘味。商明宝闭上眼,翻过身,将属于自己的那一个枕头抱进怀里。

    有什么东西自枕下掉了下来。

    她没有看到,脸深深地埋着,直到忍心在这空室中睁开眼——

    一枚紫色的护身符,被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丢弃了过时了的护身符,在他为她备着的枕下,鲜亮如初。

    他登五千长阶沾朝露做早课求来的符,此生不会再有第二枚。

    伸向它的指尖那么颤抖,被拣起来后,它随着手臂被收进心口。

    商明宝跪伏在床上,放声痛哭。

    隔着厚厚密闭的玻璃,这道哭声遥远但真实,方随宁仰眸看着那与他在纽约九十六街公寓如出一辙的八角阳台,又将目光投向荒芜的庭院。

    来的路上,聊起葬礼之前,商明宝忽而说:“随宁,你叫我一声大嫂吧,好吗?”

    倘若设灵堂,她为他簪白花,当他的未亡人。

    方随宁看着那株白色山茶花。雨打荼靡时,偏偏又是盛开得最热烈时。

    斐然,斐然,田园将芜,胡不归。

    两个月后,尚未苏醒的向斐然一切生命体征平稳,被转入宁市病房看护。

    第109章

    过了圣诞、元旦, 就是新的一年。

    新年伊始,「ming」在香港、宁市及北京上海进行了一场巡回珠宝展。这次展出的不仅是商明宝至今以来的经典之作,也有她的珠宝私藏。

    藏展于半年前便开始规划, 商明宝亲自跟进所有细节, 作为她早期最重要灵感元素的黑种草盛放于展厅内,层叠镜面的折射让整个空间宛如迷宫,配上缥缈冷雾,正贴主题——

    「爱·迷雾之森」

    如果向斐然在场,可能又会说她土。

    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从半年前就开始策展的呢?想着的是, 开幕式那天邀请他来,若顺利, 他们已经渡过了那片迷雾关隘, 若不顺利, 那她便期望这场展可以为他们之间吹散迷雾。

    公关活动既要打出名堂,声势便要大, 开幕之日,名流贵妇们纷纷为她站台合影。这些人有的知道她是谁,有的已是品牌的忠实拥趸, 有的于道听途说之中前来沾光或送上人情。闪光灯与快门声此起彼伏,商明宝始终扬着微笑, 终日淡白的脸色被脂粉覆盖了,浓的浓, 彩的彩。

    展厅旁的一间房间已被布置成采访室, 商明宝在此接受了珠宝与时尚届几家媒体、期刊的采访,讲述品牌历程, 讲述自己的高珠渊源,也披露了一些后续的融资及市场计划。

    她全程都应对得耐心专业, 但只要访谈间稍微安静一会儿,有了两秒的空隙,她就会露出心不在焉的恍惚神情,仿佛一根紧紧拽着的线松了。

    “我们来聊聊您那件标价一个亿的黑种草戒指吧。”记者笑道:“听小道消息,曾经有人愿意出价一亿购买,但被您谢绝了。”

    是某一家科技独角兽的新贵,曾在绮逦旗舰店中与她有过一面之缘,那日她把自己当作sales为他介绍了一路,在他要买下所有作品时婉言谢绝:“喜欢玫瑰的人很难喜欢蒲草,客人请带走自己真正钟意的作品吧。”

    不知是从哪里打听到的,知道了她就是品牌的主理人,此后常来光顾,但商明宝只偶尔在店里,碰到了也是点头之交。自纽交所敲钟回来后,新贵春风得意,掷一亿金示爱。

    那已是去年年中的事情了,向斐然还没登综艺呢。

    商明宝轻描淡写地回应:“任何人都看得出它不值一个亿,愿意出一亿的,所图的都不是它本身,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答应呢?”

    记者发现她精致如玩偶般的外表下,是一颗难以被打动的坚硬心。

    访谈结束前的最后一个问题,她问她这次拿出来的作品和藏品中,私心最心水哪一件。

    “不在这里。”商明宝微微笑。

    记者笑道:“一定是一件惊世脱俗的作品,您是否考虑在后续的藏展中展出呢?”

    “不考虑。”商明宝答着话,右耳的澳白珍珠耳夹流光溢彩,与她黯淡的眼眸形成对比。

    心里的无价之宝,无法做到拿出来给别人置喙。

    她总是佩戴这对耳夹,有时左耳,有时在右耳。晚上卸妆护肤,她总是用一块绒布温柔擦拭,擦去上面所有的浮灰与指印,擦好后,合成一对,底下垫着纤尘不染的黑绒衬,成为一个莹润的爱心。

    “以前很傻,约会时总想给他看最新鲜的自己,什么衣服首饰,穿过一次就不穿了。这个耳夹很少戴给他看过,他从不问。我现在才想,他会不会以为我不喜欢,或者我认为不够配我?”

    essie看着她答:“向博应当认为,你很珍重它,所以珍藏它。”

    三月,纽约的雪景在她曾经加入的留学群组中刷屏。那是初春的暴雪,覆盖了市景街道,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每年都有新鲜的留学生,在那个大都市里上演新鲜的故事。有人说,我明明记得百年难遇的雪是我上大二那一年嘛,怎么没过几年,这个百年一遇又来?

    「还没过几年呢?醒醒,都奔三了的人,过去九年了!」

    「哦……哎呀,人老起来是快哈。」

    「你再回nyu就是新留子嘴里的老东西。」

    「不过媒体的话听听也就得了,那场暴雪不就是吗?渲染跟什么似的,我还囤了七天的口粮,结果就这?」

    「第一天还是挺吓人的,平安夜后半夜嘛,在汉堡王堵到了早上六点才打上车。」

    「那是纽约那交通德行,跟雪没关系。」

    人越老,就越只想聊记忆里的东西。在那些有关过去的集体记忆中,依稀窥见自己和故人尚山花烂漫的岁月。

    热烈地刷了十数屏,很少冒泡的人忽然发言,商明宝笃定地说:「那场雪就是很大,是百年一遇的。」

    「不可能,你记错了」

    「就是纽约正常的雪量,每年都这样啊」

    他们都说她记错了放大了。从来不屑于与人争辩的人,坚持了数次,说哈德逊河结冰的厚度,说平安夜凌晨的黑色暴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