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童子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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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救我?”“因为你是我的猎物。” 入夜,慕容迦叶发起了高烧,也许这几十日的奔波和劳苦终于决堤,在她忽然安歇的身体上肆虐开来,她全身开始僵直,口噤不能开,四肢颤抖,骨头缝里都透出疼痛。 她面目狰狞,脸上泛起汹涌的潮红,如同喝醉了酒一般,独眼狼王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触摸他的额头,手上的茧子轻轻掠过她的皮肤,她艰难地张开嘴:“别碰我。” “发烧了。”独眼狼王从洞外搬来一盆雪水。 这是一个老猎人教给他的退烧办法,在就医困难的草原,人们用这样的土办法脱险。 慕容迦叶忍着痛,逼迫自己的头脑保持一线清醒:“为什么救我?” 独眼狼王剥光她的衣服,在冰冷的雪水中浸润了一块毛巾,没轻没重地为她擦拭着身体,他避开她的胸脯,认真地擦拭着每一寸肌肤,良久,才定定地答:“因为你是我的猎物。” 那是他第一次注视一个女人的身体,慕容迦叶处在成熟的开端,丰满的胸脯,手臂上生着遒劲的肌rou,蓬勃的生命力如同一只健壮而迷人的母豹子。 慕容迦叶的身体如筛糠一般战栗,五指不能屈伸,她大口痛喘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她思索着,忽而恍然大悟:“那个捕兽夹就是你放的?” 独眼狼王挑眉看她,没说话,脸上写满了“不然”两个大字。 “我死也不放过你。”慕容迦叶的胸口起伏,连唇齿都止不住的痉挛,她越发失控,仿佛身上所有的筋脉和神经都再不属于她。 看着慕容迦叶这副古怪的痛苦模样,独眼狼王面目波澜不惊,可心里却阵阵发慌,那个捕兽夹是他昨日清晨放在旷野上的,多年放在潮湿的木屋之中,已经锈迹斑斑。 他原本只是想准备捕一只野鸡、或者一只灰兔,自从莫昆阿伯去世,他很久没有开荤,像个寻常人类一样给自己做顿像样的饭菜。 可没想到,第二日午后,竟然捕到了一个意外闯入的女孩子,她嚣张、警惕,不容他近身,白狼河内白狼占据,外有层迭如迷宫的白桦林环绕,鲜有人能冲到这腹地中来,在这寒冷的时节,在其中迷失的行人多半冻死了在了大雪之中。 发烧对人来说,竟然有这么痛苦吗?独眼狼王记得对他而言,只是小菜一碟,除了呼吸微微变热、精神变得亢奋,并没有什么苦楚。 他又加了些木头,篝火越发灼热,慕容迦叶心中紧绷的弦终于在巨大的痛苦中崩裂,侧过头,昏昏睡去。 独眼狼王替她掖好被角,伏在床畔小憩,不一会儿,便听见她沉重的呼吸声里夹杂着依稀的梦呓。 “阿爹,为什么不回来?阿娘每天都会哭,你知道吗?” “我不成亲,别怪我。” 她梦呓的时候声音娇细而嘶哑,全然不同刚才的嚣张。 …… 独眼狼王想起多年前的自己,那时,抚养自己长大、喂给自己奶水的母狼王去世,在一处高高的山岗之上,他亲手埋葬了她,他望着挂在夜空中遥不可及的残月,嚎叫着,大哭了一场,心神恍惚地下山,竟然被前线飞来的流箭刺中了左眼。 莫昆老伯是一个勇士,是第一个挺进白狼河的人,他在这里捕猎各种动物,再卖到白狼镇换钱,他没有妻女,孤身一人,直到碰见了独眼狼王。 他也早就听说了独眼狼王的故事,而如今亲眼所见,那凶神恶煞的狼王,不过是一个半大的、目光倔强的孩子,他试图拔去深嵌入眼眶的箭,却因为剧痛昏了过去。 他带那狼孩子回家,细心地给他治伤,他的伤很快好了,但不幸的是,自此变成独眼。不知是因为报恩,还是别的,狼孩子愿意留下来,追随于他,无论干什么,他都跟在屁股后头。 他觉得自己又像个父亲了,寂寥的木屋里,又有了值得守护的人。 莫昆老伯其实不是一直这样孤独的,在他心碎地遁入白狼山以前,他也曾有妻有子,过着寻常猎户的生活,他是个嵬然人,妻子则是西凉人,他们少年相识,很早就结合生子,他随妻子生活在西凉的边城,白狼镇,只是好景不长,一场突发的战争改写了一家人平静的命运——嵬然大肆扩张领土,派出苏合军踏平了白狼镇,将所有的西凉人屠戮。 起初狼孩子实在是桀骜不驯,莫昆也担心他养不熟,将来某一日会将自己反噬。狼孩子的脾气很像他死去的儿子,执拗、孩子气,用心和他讲道理,也会听,他开心极了,教他说人话,写字,领他走进人群。 几年光阴,他们亲如父子。直到去年,年迈的老伯终于撒手人寰,独眼狼王才又成了孤狼一个。 \\ 慕容迦叶猛地惊醒,死命攫住独眼狼王的手腕,她掏出腰间匕首,艰难地想要扬手,试图抵在他的脖子上,可双臂颤抖无力,重重地跌了下去,刀飞出几丈远,含糊地说了什么:“捕兽夹……夹上有铁锈。” 独眼狼王看出她越来越虚弱,弓腰将左耳贴在她的唇畔,慕容迦叶的牙关颤抖,艰难地吐着字眼,一股濡湿灼热的气息打在他的颊边,撩人发痒:“火烧铁器,放在我的伤口上。” 慕容迦叶在梦里依稀想起父亲曾经对她说的话,战场上许多士兵的伤并不致命,反倒是刺伤士兵的箭头上沾了马粪或者铁锈,毒入血脉,才令人死去,故而苏合军的军医会用烙铁灼伤止血的方式诊治伤兵。 独眼狼为人不过七年,话说得不大利索,很多词汇他也听不太懂,听了她的话,心中懵懵然,只好按照慕容迦叶的吩咐行事。 灼热的烙铁在创口上,传来剧痛,慕容迦叶疼痛难忍,脖筋条条蹦出, “别叫!外面有狼。”独眼狼王伸出自己的手臂,慕容迦叶狠狠地咬上,她张开嘴,然而只是轻轻地含住,就晕了过去,满身的汗水。 \\ 独眼狼王又回到木屋,翻出一本陈旧的药方,是莫昆老伯的妻子留下的,他打着马去山下的白狼镇,他穿上宽大的衣袍,戴上面具,到山下。 镇里的商贩走卒都认得他,人们都叫他一声狼王。 他打开药方给郎中看:“天南星、防风各等分,研为细末。如破伤风以药敷贴伤口,然后以温酒调下一钱。如牙关紧急,角弓反张,用药二钱,童子热小便服下。或因斗殴扑打,内有损伤之人,以药二钱,温酒调下,即至打伤致死,但心头微温,以童子热小便调下二钱,并三服,可救二人性命。” “天南星、防风。” 郎中撑好了药递给他。 “还有一味,童子热小……” 郎中笑着:“客官,你说童子热尿?嗨!就是童子尿么!这不用买!” 独眼狼王皱着眉:“童子尿是什么?” 郎中:“十岁以下的童子的尿!一般做药引子用的!我们店里没有,你得自己去弄!” 独眼狼王提着草药,在一间小店坐下,从腰间拿下酒囊,倒光了里面的冷酒,思索着郎中的话,一筹莫展。 童子尿,他去哪里讨一泡童子尿呢? “大善人,大善人,走过路过,别错过。”街角的乞儿双手笼在褴褛的衣袖里,朝路人哀哀乞怜。 独眼狼王扔出两大块碎银,在一众零星的铜钱之中,尤为贵重。 “大善人大善人!”乞儿给他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小子,替我办件事。”独眼狼王看着他满脸的淤青,一道刀疤将他的眼皮彻底削烂,可眉目仍能看出几分俊俏来。 “大善人你说!” “几岁了?” “我离家的时候,是五岁。”小乞丐满脸风霜,语调是和年纪不相称的沧桑。 “我要一味药引,得用童子尿。” 小乞丐把盆子里的碎银和铜钱收在裤兜里,便拉着独眼狼王的手指,带他来到僻静的小巷深处:“我好久没洗澡了,别嫌脏。” 独眼狼王摇了摇头,把酒葫芦递给他。 良久,小乞丐转过头,羞赧地看着独眼狼王:“我好久没吃喝了,尿不出。” \\ 这是白狼镇最大的脚店,人多眼杂,嵬然人、西域人、西凉人、南人都在这里驻扎,店里的油饼和酥茶是镇里最好吃的。 小乞丐把布满冻疮的手放在guntang的碗边取暖:“大哥,你真是好人。” 独眼狼王叫了满满一盘油饼,推给他:“多吃。” 邻座的几个马夫正在歇脚,边喝酒,边大声说着闲话—— “听说了吗?敕勒川慕容家的二小姐跑出来了,慕容家的兵正满世界找人呢!赫连夫人重金悬赏找她的踪迹。” “就是慕容可敦的meimei吗?” “正是,半个月了,几乎找遍了能找的地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她被娑罗教的圣母带走了。” “不会是和谁私奔了吧?” “这世道真是奇了,一个女人的本事可真大,一个军队也找不着啊?” “我觉得啊,她可能是闯进白狼河,被独眼狼王给生吞活剥了!” 独眼狼王听在心里,若有所悟,唇角扯出一抹笑,他终于知道她的姓氏。 小乞丐吃得满嘴油光,憨笑着看向独眼狼王,眨着长了脓疮的眼睛低声道:“大哥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独眼狼王吧?” 独眼狼王不置可否,淡淡地看着他,小乞丐大口大口地吸溜着面片,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别的,渐渐涕泪横流,他掩着面擦汗,为出丑而赧颜一笑:“太热了,见笑了。” 独眼狼王掏出一方汗巾,递给他。 “狼王哥哥,你受伤了吗?为什么要用药引?”小乞丐不想弄脏那干净的布料,用污糟的袖子囫囵了一下。 独眼狼王被小乞丐灼灼的眼神弄得无措,讷讷地答:“救个人。”七年了,他还是不善于与人类打交道。 小乞丐喝完了一碗汤面,风卷残云的速度,其实却并没有吃下多少,盘子里还剩几个油饼。 独眼狼王疑惑地望着他,他笑了笑:“不好暴食,肚肠饿得太久,一下子吃太多会撑死的,每年我的同伴们,都有因为突然吃了饱饭而死的,”他害羞地把剩余的饼子揣在怀里,舔净指头上的油花,“哥哥,我去尿了。” 酒葫芦里,哗啦啦装满了热热的童子尿,小乞丐在雪地里擦干酒葫芦递给独眼狼王:“好了。” 独眼狼王点了点头,走出巷子,从脚店的马厩里牵了马,头也不回,绝尘而去。 “狼王哥哥!我叫贺兰腾!我们会再见的!”贺兰腾扬手呼喊着,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街角,腹中温暖的食物慢慢翻腾,这是这一年来他吃过的唯一一顿饱饭。 他重新缩回那个属于他的角落,拿起那柄残破的箫管,一边吹着萧瑟的曲子,一边看着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或给他冷眼,或给他怜悯。 这是他母亲教他的曲子,自从与西凉开战,他被战马踏断了右腿,从此与双亲走散,不得不加入了乞食的队伍,这一乞,就是三年。 “贺兰腾。”独眼狼王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舒心地笑了。 马越奔越远,万事俱备,他知道慕容迦叶有救了,而他不知道的是,他投下的两块碎银,将帮助这个那个叫贺兰腾的乞儿,渡过这个难捱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