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自欺欺人
在李眸儿添油加醋夸张无比的讲述里,时旭东把握到了关键:“他夸我很好。” “呃……对啊。” “他还说我们俩很好。” “对,”李眸儿迅速补充道,“但问题不是这个,问题是……” “我知道了。” 看他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李眸儿心里乱成一片——完蛋了,时都头都开始自欺欺人了! 她简直要急哭:“赶紧回去吧时都头!颜公由某来送!” “是呀,”陈冬也跟着来劝,“我们邠宁那块儿,有人出征三年,回去的时候孩子都两岁了……” 他被眸儿姑娘一阵瞪,讪讪住口。 时旭东严肃摇头:“不,这是青折交代我的事。” 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多了一些敬意、一些怜悯和一些复杂。 他转而对李眸儿道:“青折必然也必然交代了你一些事。” “是要我等在此处设伏。” “设伏,”时旭东轻轻重复了一遍,“你还等在这儿做什么,杀伤区选定了吗?警戒区和集合点呢?打交叉还是打纵向?” 李眸儿:“……”完蛋,把正事忘了。 时旭东看着她紧张的表情,有些体会到班主任训没带作业学生的cao心——以及快乐。 他掏出来自己随身带着的册子,用炭笔在空白页上简单勾出山川地貌,点了几点:“这几个点,自己去侦查。天亮之后他们就要开始进攻了,动作要快。” 出发给敌人选葬身之地前,李眸儿又问:“沈节度……” 他显得格外落寞,又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山林:“如果万一青折真的移情别恋,那一定是因为我不够好。” 李眸儿很不理解他们俩之间的感情。 要是薛涛姑娘和崔都头那样,各自都有其他相好,那还算可以接受,也无可指摘。但是…… 时旭东从怀里的册子上撕下来一张纸,捏着笔草草在最后写了一行什么,折好之后递了过来。 “把这个交给青折。” 李眸儿只好收下那张纸条,揣进怀里。看见他落寞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间。 走出去很远,时旭东扶着树干,终于忍不住闷闷笑了起来。 逗老婆果然是会上瘾。 只是笑完了,垂眸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又觉得落寞。比之刚刚装模作样的落寞似乎不那么外显,内里却像是钝刀子在心里划拉一样,疼得厉害。 好想猫猫啊…… 他昨天半夜,把颜真卿安置好之后,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睡了一会儿,梦见了青折。 梦里沈青折在灯下看书,穿着家居服,侧对着自己。时旭东在他旁边坐下,床榻边缘下陷了一些。 他们挨得很近,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暖意。 沈青折抬眼,眼里是带着笑的,却偏要故意板着脸说:时旭东,你又要做什么? 时旭东没说话,凑过去亲他。 他仰着脸,温驯地让他亲。 他心知肚明这是一个梦。在上一世,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叫过自己的全名。 很淡的,根本没有存在过的吻。天一亮就要蒸发掉的露水。 时旭东贪恋梦中的吻,梦中的青折。他的手攀着他的后背,几乎把他整个拢在怀里。 他身上太冷了。 时旭东的收手摸上他的后脑,一手湿润黏腻的触感。 他不敢再梦下去了。 醒来之后,他在随身的册子上写…… 写,梦里有青折,所以是个好梦。 他还以为自己对于离别和孤独的耐受度很高,毕竟之前也那样孤独地过了十年。 但原来离别会是这么难捱。 “时,小,茶,”沈青折后槽牙发痒,“装模作样。茶不死他。” 来传信的邠宁兵敢怒不敢言:怎么能这么说时都头!他对节度可是痴心一片! 曲环被时旭东打过,还绑过,一时之间旧恨涌上心头,捏着拳头说:“就是,某也觉得他坏透了!” 沈青折冷冷看着他,曲环瞬间心虚认怂。 别的不说,就说当时刺杀沈青折这件事吧……层层转包到他这一级,他当时对沈青折的死还是乐见其成的,又交给了越昶。本想着他俩有仇,应该是一切顺利。 但谁知道越昶怎么想的,还留了活口。 总之他现在混在沈青折手下,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东窗事发,或者越昶把自己给供出来。 哥舒曜听了一耳朵,颇觉有趣:“怎么能这么说呢,小时兄弟虽然比之我还差一些,但也算是青年才俊了。” 等等,沈青折对自己都那个态度,对情郎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还好还好,自己守住了底线,不然…… “玩你的龟儿子去!” 哥舒曜面目扭曲,拿着龟甲继续凑在烛火上慢慢烤去了,占卜此战结果。 ……不然就被天天这么训,他觉得自己的都快成沈青折的龟儿子——呸呸呸,什么乱七八糟的! 周秘书还在刷刷刷奋笔疾书,沈青折扭头盯着他。 死亡目光下,周晃继续奋笔疾书,完成会议记录。 “别记了。” 周晃凛然道:“不,某一定要秉笔直书!春秋曾有言,崔杼弑其君……” “史官兄弟都死了是吧,”沈青折说,“是谁觉得水太凉没跳河的?谁?姓周?” 周晃立刻停笔。 沈青折又开口:“你们就没听出来时旭东……算了。” 他自己不也是一开始被正人君子光环蒙蔽了吗? 茶狗! 心机! 见沈青折训完左右,那报信人赶紧继续道:“时都头还让某带了封信。” 说是信,好像就是一张折起来的纸条,淡黄色的纸张边缘有些粗糙,似乎是从随身册子里撕下来的。 “放这儿吧,”沈青折说,“我等会儿看。” 又听了一下前线的其他情况,沈青折送走传信人,先在内心把那只绿茶心机小狗奥利奥饼干反复念了几遍,这才心平气和地展开纸张: 离开猫猫第一天,好想他。 他啪的一下把纸倒扣在桌案上,轻咳一声,四下看了看。 哥舒曜在研究他的龟儿子。周晃在怀疑人生眼神放空。 沈青折侧了侧身体,一手挡着,仔细看了起来。 上面写了几行字,都很简短,似乎是路上不同时刻随手记下的,有些歪歪扭扭,有些却又横平竖直。 一眼看去,自己的名字出现率极高。沈青折看他跟练字一样反复写自己的名字,莫名有些脸红。 他从头开始看,开头就是那句: “离开猫猫第一天,好想他。” 沈青折抿起嘴笑。 其实他也很想时旭东。 “不能抱着猫猫睡,今天晚上估计睡不着,正好看着老头。” 沈青折哭笑不得,怎么还叫人家颜公老头,感觉跟小区大爷一样。 “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沈青折沈青折沈青折沈青折。” 复读机。好幼稚一个人。 沈青折在心里念着每一个“想你”,读完了,才发觉自己也是复读机。大家一起做复读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想你,亲亲。” “不想干活,不想去长安,不想回西川。想待在小猫身边。” “亲亲。” 沈青折又折回去读上面那个“亲亲”,一边觉得叠词词真的很恶心,一边又像是真的有缱绻的吻落在颊边。很暖和。 被亲了两次——算上自己重读的这一遍,那就是三次。 他悄悄摸自己的脸,热度惊人,用冰凉的手给自己降温,连手指都慢慢捂热了。 他换了手背给自己降温,继续看下去: “沈青折。沈青折沈青折。” 又来了,复读小狗,反复汪汪汪。 “刚刚睡着了一会儿,做梦了。梦里有青折,所以是个好梦。” 他昨天难得睡得很好,没有做梦。希望今天晚上可以梦到时旭东。 最后一行显得格外潦草,是一个匆匆的落款: 你的心机小狗。 沈青折用手指摩挲着“小狗”旁边的简笔画,是一只毛茸茸的狗,耳朵耷拉着,显得很傻。 傻狗。臭狗。笨蛋时小狗。 他循着原先的纸痕把纸张重新叠好,揣进袖子里的暗袋中,还是觉得不放心,又揣进自己怀里。 “所以你的八字,”哥舒曜一边烧龟甲一边问,“真的没问题吗?还是你不想透露所以给别人的都是错的?” 沈青折抬眼看他,还沉浸在那张字条里,想着时旭东,想着梦和他带来的三个亲亲,完全没留意哥舒曜在问什么:“嗯?你说什么?” 哥舒曜转头看他:“某是说……呃。” 沈青折这是什么心神荡漾的眼神!这是什么甜蜜又傻缺的笑容? 不会吧,他不会……难道,莫非…… “你别想了!绝无这种可能!” 这一嗓门吼得周晃都抬头了。 “什么可能?”沈青折脸上仍旧带笑。 哥舒曜手一抖,手里的龟儿子一下掉在了地上,“啪”的清脆声响,长时间的灼烧和突然掉落,让它直接碎成了两半。 他看着裂开两半的龟甲,心里一片凉意: “完了。大凶。” 几乎是同一时刻,远处的烟尘裹着滚滚而来的密集行列,出现在了山谷之中。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