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维州等你
被唐军驱赶奔逃一天一夜,此刻天刚刚亮起。好不容易归拢部队,在河边歇下脚的云尚结赞再也掩饰不住疲态,匆匆说了一句“扎营”,便颓坐在一块大石块上。 云尚结赞看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河水,忍不住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视线扫过丢盔卸甲的队伍,不知道跟上来的到底有多少人,也全然不知损失几何。 之前几日,维州笼官贡布卓屡战屡胜,先是围了九陇,又是奇袭了成都黎逢春来援部队。其骄矜自傲之态日盛,对着云尚结赞也日益颐指气使起来。 昨日宴席,贡布卓更是假借酒意,要他让出这元帅位置。 云尚结赞实则也有些动摇——或许当真是他的问题? 不然为何此次出征,先是突袭城墙遭了冷箭,继而是诡异的爆炸和大火,营帐也叫人烧着了,莽布支葬身。后面更是有炮车齐发。他想要迂回包围成都,现在来看,就像是把大营送到那沈青折手上一样。 留守大营的论莽热也是音信全无,说不得已然被成都守军俘杀。 然后就是前日,贡布卓被一屁股坐死。 维州笼官贡布卓,叫一个不知名的唐军小将,一屁股坐死了! 云尚结赞咬牙,尝到了口腔里的血腥味。 他们现在在丹景山的西侧,若是回身去望,还能看到仍未消散的滚滚烟尘,是大营被烧着的烟尘。 成都没围成,九陇也丢了。 难道那沈青折真的有什么妖法吗? 他听到一些动静,强打精神,居然是形容狼狈的陈允言,被绑得严严实实,扔到他面前。 “都虞侯,”云尚结赞声音平平,“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有何计可献?” 陈允言抖如筛糠,拼命思索着如何保住自己一命,随即想到:“这地方叫蒲阳河,速来有祭河神的传统,若是能做上一场法事,唤来河神襄助,想必……想必……” “河神,”云尚结赞居然仰天笑了几声,“河神,河神……好,都虞候便与蒲阳河的河神好好聊聊,祝我成事,如何?” cao他狗娘xue养的河神。 这蒲阳河是武周时期决唐昌沱江所成,凿川派流,合堋口琅岐水,溉九陇唐昌田。 从开掘到现在,也不过七十余年。 七十余年,对于人来说称得上是长寿,对于一条河流而言则过于年轻,更遑论生出来什么河神河妖。 陈允言挣扎不能,脚踝被并拢捆着,被吐蕃兵倒提起来,挂在河岸边一处枯木茬子上,头浸入湍急河水。 云尚结赞冷笑:“见了面了吗?河神说什么?” 他还要再补一句,却听见风声—— 一支箭从自己耳边擦过,正中系着陈允言的绳索! 绳索断裂,陈允言登时坠入河水之中,云尚结赞猝然回头,看向箭矢来处,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上前几步,一边把自己的面甲谨慎拉下。果然,随即又来了一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钉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过了一阵,云尚结赞才遣人去那个方向搜寻,自己去看那树干。箭把一封信钉在了上面。 以他的力量,居然没拔动深深楔入树干的箭矢,只能粗暴地扯下来那封很薄的信,打开来,上面写着几个疏宕有致的字: “维州见。” 落款,益州刺史,剑南西川节度使,沈青折。 丹景山另一侧,刚刚收拾出个样子的吐蕃大营——现在是剑南西川大营里,沈青折咳嗽着睁开眼,手脚发冷。 于是脑子里忍不住又开始念杜诗: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娇儿被他遣去送信了。 不然的话,往常这个时候他都会肆无忌惮地把手伸进小时同学衣服里,让他给自己暖手。 也不知道云尚结赞收到信是什么表情,肯定很精彩。 他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嗽了几声。 沈青折起床失败,倒回到床铺上。身下垫着高原的毡毯,一床褥子,有些硬。好在枕头还是那个衣服做的枕头,睡起来很安心。 他缩在被子里,自己摸了摸额头,判断不出来有没有发烧……算了,先赖一会儿床好了。 堂堂节度使理直气壮地赖了一次床,迷迷糊糊睡了又醒,成堆的梦挤在一起裹住他,醒来却忘了干净,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与色块。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跳得很快,似乎还没从惊悸里缓过来。 已经是天光大亮的时候了,帐帘卷起,阳光照进来,撒到毡毯唐卡上,还能听见外面刻意放轻的来往脚步声。 帐里没有人,沈青折挣扎着起来,犹豫再三,又扑回到床榻上,嗅了嗅枕头。 没闻出来什么时旭东的味道,只有些皂角香。 “不应该啊……” “不应该什么?”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站在榻边,神出鬼没,背着手弯腰来问。 沈青折吓了一跳,随即怒目而视。 时旭东眼里含笑:“青折,闻什么呢?” 他被抓了正着,拒绝回答。只是翻身的时候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 时旭东眼里的笑意褪了干净。 他坐在榻边,摸摸沈青折的手,是凉的。 又凑近,额头抵上他的额头,这才松了口气:“没事。没有发烧。” 沈青折眼睫抖了抖,“嗯”了一声。 “做噩梦了吗?” 什么都瞒不过时旭东。 他摇头:“不太记得,不知道是不是噩梦。” 这样靠近,时旭东很难克制自己的本能,抓着他的手想亲他,又被推开:“没刷牙。” 时旭东只能亲了亲他的额头。 说起来刷牙这件事,让两个现代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个时候已经有植毛牙刷了,他们要做的就只是牙膏而已。 沈青折洗漱停当,被时旭东一件件套衣服,最后在外面加了一件挡风的大氅。时旭东一边给他理着衣服,一边说:“信已经送到了,但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去维州。” “除了维州,他也没有别的选择,”沈青折说,“要么直接维州见,要么走到一半听说我去打维州了,掉头来援。还不如省掉中间环节。” 沈青折说着,弯了弯胳膊,感觉很难弯动:“……现在就穿这么多,入冬了要怎么办?” “就呆在棉被里头,要出门就用被子把你一裹,抬出去。” 甄嬛传爱好者沈青折心领神会,失笑:“那不是妃子侍寝吗?” 时旭东低头亲亲他:“我侍寝。” 沈青折却有些犹豫:“时处长,这次送信……也要算进账里面?” 他都记不清自己到底还欠了多少了。 “……不算吗?” “不算吧。” 沈青折眼神诚恳,账本掌握人时旭东不为所动,神色冷酷:“算的。” 直到走出帐子,沈青折都处在强烈的危机感中。 等算总账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出不出得了门,该不会床都下不了吧。 他回头看了眼跟在后面的时旭东。在外面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沉稳样子。 应该不会,时旭东还是很有分寸的……吧。 沈青折按下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慌,走到帐外。立营的地方地势稍高,能看见还有农户出来劳作,似乎战事对他们并无影响。天塌下来都影响不了农民种田的心,像斯诺在一九三二年间的见闻:炮火交加里面,农民仍然毫不在乎地种他们的田。 他看见一个俊秀的年轻人骑着匹黑马,从远处田垅奔来,马背后面驮着个什么,似乎是长条形的包袱。 离得近了一些,沈青折才发现是黎遇,马背上驮的也并非包袱,而是个被捆住的人。 黎遇在营门下了马,扛着那人进来,放到了沈青折跟前。 沈青折和被堵着嘴的吐突承璀目光相接,后者登时扭动起来,一边扭动一边呜呜叫着,五官都攒到了一起。 吐突承璀又是迷茫,又是委屈。他在成都好好地等着吃第一炉吕记胡饼,为此起了个大早,结果胡饼还没送到嘴里就被人绑了。 他被绑在马背上一路过来,都快被颠吐了。但这个倒没什么,主要是他的饼——刚刚出炉的第一锅饼,热气腾腾,边缘焦黄,内里软韧,散发着香气的饼。 掉地上了! 沈青折赶紧把他嘴里的破布取下来,吐突承璀满眼热泪,看着他,嘴唇颤抖,喊了两声:“饼,饼!” 而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沈青折哭笑不得,看着黎遇:“你绑他做什么?我是叫你请来。” 黎遇摸摸自己的脑袋:“我爹说,请人就是这么请的。” 原来是家学渊源。 沈青折叫他赶紧给可怜的宦官松绑,拖到大帐里面,一番折腾,也到了吃朝食的时候。 吐突承璀被香气勾得睁开眼。 他吸了吸鼻子,能闻到偏辛的香气,似乎是rou食。 吐突承璀循着味儿,走出去,外面似乎在放饭。他跟着拿了特制的餐盘,盛了勺粟米饭,一大勺烩鱼块,辛香扑鼻,还带一碗馎饦。 他跟着人群走,进了顶更大的帐子,里面人声鼎沸,四五人为一桌,他一眼就看见沈青折,在靠里的桌案边,像是独自隔绝在喧哗之外。 似乎是看见他了,冲他招了招手。 吐突承璀在沈青折对面刚坐下,又想走了。无他,旁边就是那个把自己绑来的将领。 “对不住,”黎遇摸着后脑,有些赧然道,“是某会错了意。” 吐突承璀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态度太不好了。他都道歉了……嗯…… “也是我没有交代清楚,寺人不要见怪,有点事想聊聊,用完餐再说。”沈青折招呼道,“寺人先尝尝这道鱼,不知道合不合口味。这些鱼都是黎遇带人捞上来的。” 吐突承璀一入口,决定原谅黎遇一百遍。 太好吃了。 虽然比不上入口即化的鱼脍,但是这烩鱼块的rou如同蒜瓣一般,白嫩,鲜美,带着些香料特有的辛辣,酱汁也调得恰到好处,没有遮掩鱼rou原本的鲜香,反而将那种鱼类特有的美味激发出来。 就着粟米饭,吐突承璀头也不抬,连吃了好几口,又端起了那碗馎饦。 从颜色上看就极为诱人,面片被汤汁浸得金黄,配着菜叶与切成小片的菇。他尝了一小口汤汁,尝到了一些鱼的味道,同样偏辛的口感:“这是鱼汤?” 他抬头,正好看见沈郎把蘑菇挑到旁边人的碗里。 那人身量很高,肩膀宽阔,挨着沈青折坐着,默默地吃沈青折挑过来的蘑菇。 吐突承璀莫名其妙觉得有些饱。 只有黎遇好心回答:“正是。” 吐突承璀又埋头苦吃起来,呼噜呼噜。 用完餐,吐突承璀还没有结束的意思,甚至又去要了一碗馎饦。沈青折觉得一时半刻可能是聊不了了。 走出食堂,蘑菇终结者时旭东终于开口:“偏淡了,没有辣椒。” 沈青折也跟着叹气:“辣椒,我也想要辣椒。要不然我们出海吧,美洲还有土豆玉米红薯番茄南瓜……” 他停顿了一会儿,小声问:“理论上,如果我接受了那张机票,是不是会穿越回这个时间的美国?” 时旭东摇头:“不一定。我在成都死的,结果复活点在西域。” “你在成都死的?” 沈青折颇为意外,扭头看他。 时旭东的侧脸仍旧平静。 他“嗯”了一声。 “是怎么……不方便说的话就算了。” “没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是住的地方被放了火,没逃出去,”时旭东笑,“无非是挡了别人的升官发财路。我得罪的人挺多的,也不知道是谁。” 他忽然被沈青折抱住,愣了一下,才回抱回去,怀抱和心里都满满当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