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兵临城下
沈青折站在城楼上,晚来风急,忍不住咳嗽了好多声。 翠环又不知从哪里抱来了一件大氅,堆叠得很高,几乎遮住了自己的视线,看不清路,跌跌撞撞往前来。 沈青折笑着扶了一把,接过来披上,果然暖和了不少。 翠环用手比比自己的头顶,又比量了一下沈青折:“沈郎好高啊。” 沈青折下意识道:“高吗?” 他恍惚想起来,好像确实到古代之后,身边的普遍海拔都降低了不少。 在现代,跟一些逼近一米九的人待久了,便觉得自己也不算多高。 翠环问:“我可以长沈郎这么高吗?” “当然可以,”沈青折笑着说,“你努努力,多锻炼,营养跟上,可以比我高的。” 翠环已经学会自动忽略沈青折的一些用词:“可我没见过那么高的女郎……” “那你就当第一个。” 翠环想了想,忽然觉得很高兴:“对哦!” 两人都往城外看去,半日江风半入云,水流平缓,映照着落日余晖,一片灿烂碎金。 之前众人都觉得,既下雅州,兵至成都也不过五日间。 虽然没有明说,其实众人暗中也希望沿路各州能将云尚结赞拖住,届时成都再去驰援,阻击于途。 但戒严了一日有余,便有前线踏白军来报,云尚结赞竟绕过沿途州郡,昼夜行军,大有直扑成都而来的架势。 这就是越塔偷高地了。 略过“黎逢春大骂云家小儿,被沈青折指出吐蕃人无姓”这件小事不提,成都城上下一时陷入到严阵以待的状态。 “cao他狗娘xue养的云什么赞,”崔宁面色极差,一路骂骂咧咧地往这边来了,行了个潦草的叉手礼。 “沈郎,踏白军消息,云尚赞哥已到了犀清。” 沈青折:“是云尚结赞。” 崔宁:“尚……什么?” “结赞。” 为了避免“马冬梅”故事在大唐重演,沈青折及时止住这个话题:“犀清,那便只有半日路程……不对。” 照沈青折来看,古代通信和太空通讯是差不多的,都有时差。 所以他们接到的这个消息,已是半日前的消息—— 远处,平阔荒野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点,而后便是莽莽一线,自天际直扑而来——正是疾行而至的吐蕃军! 清一色的黑马,拥着一副红底貔貅戏日旗,为首将领身披虎豹皮,周身着甲,只露出一双眼睛,朝着城上看了一眼。 城墙上静默了一刻,旋即,号角声起,擂鼓如天雷降世,隆隆声里,是经由“喇叭”放大无数倍的命令。 “弩手,就位!” “诺!” 翠环近乎跌坐在地上,然而来往匆忙,所有人都无暇顾及一个小女孩的惊惶,她仰脸,呆愣地看着沈郎的侧脸,和他背后,女儿墙之上,一整片天空壮阔的落日余晖。 “崔都头,”沈青折的声音仍旧平缓,“听我号令。” 崔宁叉手应声:“诺!” 随即,他擎高手臂,屏息凝神。 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无数马蹄踏过秋日荒草,轰隆一片,清一色的黑,宛如落日时分惊飞掠起的鸦群,生生要扯下猎物的腐rou。 他们面前的城墙巍峨肃穆,愈是临近,愈是显出不可撼动的坚韧。 城墙之上,床弩偾张,弓弦绷紧,拉着绞车的汉子用力得面目扭曲。 “嗒哒。” 极轻的一声,是马蹄落在某片荒草上的声音,混在无数马蹄声、擂鼓声与嘶吼之间,然而就在它发出的那一瞬间,城楼之上,沈青折略一颔首:“发射。” “射——” 弩箭落雨般倾注而下,破空向吐蕃军而去。其中一支,竟穿透了当前人的胸腹,巨大的冲力带得他仰倒,而弩箭去势不减,直插入马匹后臀之中。马匹受惊,自阵中斜冲了出来,然而早已气绝的尸体被钉在了马匹之上,无论如何也甩不脱,一路奔越,竟是将身上主人的伤口划得更深,近于开膛破肚,五脏肠子流了一路,随即被马蹄踏过,糟成一摊污泥。 没有人欢呼。 他们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吐蕃军在短暂的慌乱后,随即恢复了阵型与速度。 训练有素,战斗素养和战斗意志都异常恐怖。 但是没有重型器械,这一支队伍恐怕是整个大军中的先行部队,轻装简从直扑成都,是为了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沈青折目光追随着最前方身披虎豹皮的将领。 云尚结赞………… 翠环不知道沈郎在思考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打扰。 她抹了抹脸,扶着膝盖站了起来,余晖里,浑身都在发热发烫。 她想要……做点什么……她能做什么呢? 沈郎把她当小孩看,总是哄着,但其实她已经不小了,明白很多事…… 比如说知恩图报。 翠环咬咬牙,下定了决心。她娇小的身子在人群里穿行,不起眼,总被来往推着土石箭矢的人撞到,她跌跌撞撞地跑下来城楼的时候,怀里已多了一个“喇叭”。 是沈郎做的,可以让声音变得很大。 翠环举起了喇叭。 用过朝食之后,郑二娘便将门拴好,抱着自己两岁大的孩子,躲进了大瓮里。 瓮里很闷,又热。孩子有着不同于唐朝人的样貌,宽宽的额头,稍扁的五官,但皮肤和郑二娘一样黑黑黄黄。 郑狗儿有些痴傻的,逃难的时候摔坏了脑子,此刻热得受不了,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没事,没事,”郑二娘摸着他的脸颊,“没事的。” 也不知道是说与谁听。 当日维州破得那样快,有几个看不清面目的吐蕃兵进来,砍杀了她的丈夫,又在尸体旁jianyin了她,这才有了郑狗儿。 郑二娘心里有时候是有些恨狗儿的,可是真要她丢下狗儿,却也没有办法。 现在也只有他们相依为命了。 不知过了多久,狗儿偎依着她睡着了,郑二娘浑身都被汗湿透,她听着外面脚步声越来越多,不同的人,还有交谈声。 这里离着城墙很近,若是破城,她这里怕是第一个遭殃。 郑二娘将狗儿搂得更紧了一些,额头贴着他的额头,摸了两下,有些麻木地想,如果真的再有吐蕃人来,她便把狗儿杀了,自己再自杀。 之前便有人说吐蕃人要来,大家都半信半疑,直到前日,一道道消息砸得人猝不及防——城要关了,吐蕃已经打下了雅州,再过几日便要来打成都了,要走的赶紧走。节度使?节度使早就跑回老家了! 如今管着他们的,也姓沈,是成都司马,节度使最小的儿子。 都还没及冠的人……怎么可能守住成都? 她也想要跑,却无处可去了,亲族十不存一,乱世之中,女子是没有可傍身的地方的…… 郑二娘心里愈发没着没落,摸着狗儿湿湿软软的头发,又说了两句:“没事,没事。” 那日她在城门旁看,那些富户一个个跑得比谁都要快,挤在城门口,把门挤得水泄不通。 她也只见到一个穿窄袍的青年,身量很高,只有他是在往城里进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郑二娘想着,脑子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叫一阵擂鼓惊醒了,竟也听到了马蹄声,仿佛就在瓮边儿上! 郑二娘一时大惊,不敢出声,捂住了狗儿的嘴,但手探去,却觉得气息格外微弱。 “狗儿?”郑二娘一时也顾不得是否有吐蕃人在外了,急忙叫道,“狗儿?” 郑二娘只得带着狗儿,爬出了大瓮,没有吐蕃人……根本没有人。 她赁的这间小屋里,单只有他们母子二人。 郑二娘将郑狗儿平放下,似乎是缓过来了,他在母亲的呼唤里睁开眼睛,很微弱地叫了声娘。 她长舒了一口气,此时外面擂鼓还在响着,震得人心肺俱颤,但却没有在瓮里时那样清晰。 郑二娘不得其解,这个时候,夹在鼓声之中,有一个稚嫩的女声响起,居然像是传到耳边一样。 她凝神去听,大概说的是两件事—— 沈郎是菩萨转世,有神功护体,能保大家平安! 需人来干活,熬金汁,煮饭,搬东西,管饭! 郑二娘知道金汁,就是粪汁的雅称。 她正在思索这个熬金汁怎么和煮饭连到一起。 而城楼上,沈青折也丝毫不知翠环小朋友对他的造神运动和盲目崇拜。 此时的成都守军已准备好了第二轮齐射,随着“喇叭”里的巨大声响,又是一轮齐发。 弩箭如同栉篦般梳过黑马军阵,残忍地剥开那些运气不佳的吐蕃军人。 一支弩箭擦着云尚结赞的脸侧而过,正中后方副官的面门,然而对方不躲不避,竟然折断了弩箭箭身,顶着鲜血与疼痛,随主帅冲锋。 自始至终关注着这里的沈青折沉下脸,并不做声,只是摆摆手。 崔宁即刻会意,手上喇叭重新举起:“射——” 弩箭飞驰,又是许多哀嚎与惨叫。 三轮齐射过后,下面看着惨烈,实则只损失了皮毛。 黎逢春披甲执锐,自一侧大步走来,边行着叉手礼,声如洪钟:“藏结哥是在试探。” 沈青折:“黎都头……他可能叫,云尚结赞?” 黎逢春:“是吗?噢噢。” 沈青折已经麻木了,不过也认同黎逢春的观点:“他在试我们的射程和军备量,所以我让崔宁压低弩头,晚发了一刻。” 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战术欺骗了。但也不一定骗得到。 崔宁摸摸下巴:“他不一定会信,我猜云什么哥会在那里结营。” 说着,往城外一平坦处点了点。 沈青折:“崔都头,有没有一种可能,云尚结赞的名字里没有‘哥’?” 黎都头和崔都头同时:“绝无这种可能!” 沈青折:“……” 他索性不再纠缠此事,眼见着虎豹披风越来越近,周身披甲的敌军元帅朝城楼上喊了句什么。 沈青折没听懂。 仰仗崔都头翻译,大致便是——“三日成都必下!” “还挺嚣张,”沈青折倚着高大的城墙垛往下看,“崔都头,骂回去,粉碎他闪电战的企图!” 旁边的崔都头没吭声。 沈青折往旁边一看,他似乎在严肃认真地思考着什么。 察觉到沈青折的目光,崔宁认真道:“某一时忘了他到底叫什么。” 沈青折:“……” 沈青折:“我觉得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城门两侧略高的箭楼里,穿着窄袍的青年轻轻捻着箭尾的翎羽,眼睛盯着虎豹披风。 他试了试长弓的硬度,并不急于拉满,又搭上了一根箭矢。 那侧,战场最中央的骂战刚刚开始,这是叫阵,古代阵战前的必经程序。 就算语言不通也要骂,靠着翻译骂。 他看见云尚结赞勒马回首,仰脸说着什么,气势汹汹。 长弓举起。 只有一次机会。 一拉。一松。 也只要一次机会。 破空的声音极为轻微,若是能暂停,便能看到破开空气的轨迹。 就在崔宁气急败坏地用吐蕃语要骂回去你算哪朵小云彩的时候,就在沈青折听完黎逢春的翻译表示“云尚结哥嘴真脏”的时候,就在黎逢春想说“他名字里不是没有哥吗”的时候。 一支箭,斜射而来,掼入旁侧的副官面门,狠狠扎进原本那断头箭矢的凹痕,云尚结赞下意识偏头去看,另一支箭羽倏忽而至,直直插入他唯一暴露于外的左眼! 一声痛呼,云尚结赞竟是痛得跌落马下。 城上城下一片静默。 众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箭楼里,青年静静站着,注视着城墙上一个身影,披着大氅。 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他用手小心摸了摸,嘴角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容。 他放下长弓,把地上昏迷的弓箭手摆正位置,迈步越过。 楼梯陡峭,能听到外面的欢呼和议论,他走到门口,还未伸手,门已从外面拉开。 沈青折一路跑来,呼吸急促,面上也带着些热气熏染的红晕,见到他,却是呆愣良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