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东郡
嬴政抵达东郡的第一件事不是去上任,而是体察民情,上郡原本是赵魏之地,不久前才归秦国设立东郡。 上一世没有机会,只在万人之上的位置大刀阔斧的改革,可是下面的人有没有尽心尽力他并不知道,而理论运用于实践又是另一方面,没有什么制度是完美的,只能说孰更优罢了。 如今他有了这个机会,有时候学一学姚贾也无妨。 大秦的制度,若是皇帝昏聩无能,这世道顷刻便乱,胡亥便是个例子,所以培养太子该慎之又慎。 皇室以天下为奉养,就该为天下人尽义务,负责任。 嬴政穿一身月白色的衣衫,虽未及弱冠,却是上一世给他的束发冠的习惯,十八九岁的年纪看上去便成熟稳重上一些。 一手牵马,一手执剑,仿佛是游历至此的游侠: “我称过了,说是一斤就是一斤。” “你这哪里有一斤,半斤都不到。” “我当着你面称的,老太婆,你是长了眼睛的。” “你这个称作假了。” “我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了,第一次有人说我的称作假的。” …… 街市上一老妇买鱼,老翁卖鱼,买卖不成便开始缠斗了起来,这样的场景不止是这样一出,这里秦人、魏人、赵人,各占一部分。 书生买一卷,又叫嚷着文字不通要退货的,还有他魏人的铺子不收赵国的钱币的。 只这样一个下午,嬴政便看清了大秦打下来的土地只是一块地而已,之后会乱也是情有可原。 都说上行下效,可有的却是阳奉阴违。 赵人魏人皆不把自己当做秦人,而官员也不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活中多有不便,又如何不乱? 官员不管百姓,只管原先地方上的贵族,沆瀣一气,皆高人一等。 秦法和制度是制定了,可未曾普及,也是一样的。 “别打了,这位老妇人的钱便由朕来付。”嬴政一手牵马执剑,行至二人面前制住了二人的动作,几枚铜钱落入老翁的手中,这才作罢。 “谢谢公子了。”老妇人说话带着极重的乡音。 “老媪原先是魏国人吧?七国度量衡皆不相同,却不是缺斤少两。”嬴政同人解释道,“何不去了解一下。” “没必要的,我们这又不是咸阳邯郸。”老妇人摆了摆手,“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仗才能打完,老百姓就想过个太平日子而已,我都不知道我是哪国人咯。 今年这块地是赵国的,明年是魏国的,后年又变成了秦国的。 你说有趣不有趣?” “会太平的,到时候七国会统一,就再也不用打仗了。 老媪如今是大秦子民,子孙也可去参军建功立业,到时候大秦分给你们田地,嘉奖您的子孙爵位,你们就可以世代衣食无忧了。”嬴政重活一世,才算是真正地去了解百姓。 “哪有你说的这样好?公子别骗我了,这些都是贵族老爷,他们有钱人的。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我们的吗? 会说话的牲畜哦,可不就是吗?给碗饭吃,叫我们去送死就去送死,谁家的儿子含辛茹苦拉扯长这么大的?上了战场连个尸首都找不回来。 还分地?这天下是给那些官老爷打的,给那些个王打的,又不是给我们老百姓打的。”老媪话虽然这样说,眼底却是不甘。 是啊,都是人,谁又甘心呢? 嬴政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只陪着老妇人走一段路。 “公子要不要去我家吃个饭?我厨艺还是不错的。”老妇人的盛情邀请,嬴政婉拒了,他们已是不易,他又何必去蹭人一顿吃的。 “老媪,我还有事,这便先告辞了。”嬴政微微一拜,便牵马离去。 贵族之所以是贵族,是因为他们的血统,可有些人的言行举止却撑不起他贵族的身份。 若要改变,任重而道远,是需要世代的潜移默化,而非嬴政一代人可以做到的事,逆天而为不可取。 残阳似血,映衬在人的脸上,十几岁的少年人意气风发,嬴政跨身上马,直奔郡府而去,嬴政的位置不是郡守、郡尉,而是郡丞,毕竟他不会久留于此,郡丞这个职位已经足够。 此时的郡守为吴宪,姬姓吴氏,只这样一个传承了千年的姓,可不就是贵族吗?他在任期间,无功无过,如果这样都算是无功无过的话,那那些有大过的官吏该是如何模样? “赵郡丞。”嬴政带着绶印策马前往,或许他得到了消息只远远地就在门口迎接,郡丞的职位不大,但秦王师的位置难得。 嬴政下马回礼:“郡守亲迎,下官不胜感激。” “郡丞客气了。”吴宪的礼节客套不算谄媚,在府内已经摆好了宴席只等嬴政,如此珍馐,虽不及八珍之餐,但也足够丰盛。 酒席间觥筹交错, “赵先生如今几岁了?” “一十有八。” “赵先生乃赵氏,有姓氏之人皆出身不凡,想必赵先生祖上也是士大夫公卿吧?” “回郡守,扶苏家中世代乃乡野村民,出身寻常。” “赵先生可曾婚配?”吴宪的眼底闪过一丝鄙夷之色,虽微不可查,嬴政还是捕捉到了。 “不曾。”嬴政回答。 “我有一女,年方二八,正当妙龄,可与先生相配。”吴宪是想靠着自己攀上赵政? “承蒙郡守抬爱,只是下官曾在王上面前发过誓,天下未定,不敢娶亲。”嬴政只得打着赵政的名头婉拒。 吴宪眼底的鄙夷之色更甚,黄口小儿,并无出身,仗着王上的抬爱也敢如此猖狂:“既如此,便是在下唐突了。” 可嬴政便是可以仗着赵政如此猖狂:“如今东郡方才安定,王上深感郡守cao劳,特派下官前来相助,敢问郡守,如今城中的魏人,赵人,如今是否为秦人?” “东郡是大秦的疆土,城中之人,自然是秦人。” 嬴政将手中的酒觥随手搁置在案上,发出一声突兀的声响,他如今便是狐假虎威了又怎样?总之他还有赵政的手谕:“既如此,为何如今东郡的赵魏之人用的还是他们的钱币,不识大秦的律法和军功之策。 度量衡皆不统一?” 嬴政眉眼微挑,余光瞥向吴宪,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忍不住想要臣服,明明只是个十余岁的少年,又是这样的出身,怎会有这样的气势? “王上手谕,让下官来敦促郡守,既是秦人,如今又该如何?”嬴政搬出赵政来压人。 “东郡禁止再用其他钱币,皆用大秦的度量衡。 将秦法和军功奖惩之策张贴于城门上与众人知晓。” “嗯?”嬴政唇角微弯,带着几分笑意,指尖轻点桌案,“赵魏之人可识得大秦的小篆? 又有多少人识字? 赵魏的钱币不许用,那也是他们辛苦挣来的,你这样又置百姓于何地? 他们又怎么知晓大秦的度、量、衡与先前的区分?”嬴政歪头看向吴宪,“吴大人,你这样做,假以时日,东郡必乱啊。 到那时,王上又该如何对你?” 酒宴间点着油灯,光线昏黄温暖,吴宪只觉得盛夏难捱,不断用手中的帕子擦拭着脸上的汗珠:“还请赵先生赐教。” “赐教愧不敢当。”赵政喝了口酒又道,“将百姓手中的赵魏之钱币等价换成秦币,郡县皆该如此。 东郡诸县,皆该派知晓我秦法又有才学之士,于市井将秦律说与老弱妇孺听。 至于各国之间度量衡的区别,想必也有贵族公子知晓,也该说与老弱妇孺听。 不可暴戾恣睢,尽量说的通俗易懂些。 你们将他们当做秦民,他们才会把自己当做秦民。 权且如此,吴大人的功绩年后朕回回咸阳报与王上知晓。” “听见了吗?还不去做。”吴宪又换上了一抹恭敬谦卑的笑来,遣亲近即刻去办,又举起一觥酒朝嬴政敬道,“既如此,便多谢赵大人了。” 赵政的名头,还是好用,到底也是王上,即便无权,是个聪明的都该知道王上迟早亲政,这大秦迟早是赵政的。 这半年够他用了,先将一郡治理好,日后统一六国,才知晓该如何治理余下的百姓和疆土,将理论用于实践,又从实践中挑出错处进而修缮。 这样说来,他倒挺感谢吕不韦这些年攻打韩赵魏的决策的,上一世他许是过于自负了,即便有了东郡,也未派亲信前往。 为后来治理天下埋下了一些祸端。 嬴政举杯一饮而尽:“吴大人客气了。” 只在酒足饭饱之后告诉人:“过几日,我想宴请东郡的贵族子弟,还望吴大人多多周旋。” “自然,自然。”吴宪应下。 夜色苍凉,心中有事的时候不觉,如今这样安静的环境下,嬴政随意坐在石阶上望月,除却心中难以舍下的大事,倒有几分思念赵政起来。 明明是他要走的,如今却觉得时间太漫长了,或许赵政侵入的不止是自己的生活,还有这颗不停跳动的心。 也是,他看见赵政便想起年幼时候的自己,赵政对自己又这般好,信任和依赖,又如此了解自己的心思。 他怎么能不在意赵政?对这个年幼时候的秦王政心生不舍和怜爱? 这样的感情和对扶苏的感情并不同,因为是自己,更多了几分微妙的复杂,感同身受的共情,也有几分酒遇知己棋逢对手的相惜,他心知赵政年幼,但从未将人真正当做小孩子过。 如今见人逐渐长开,有了自己的手段和心计,他是欣慰多于感慨。 算了,不想了,喝完这盏茶便去睡吧。